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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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聊斋志异序——蒲松龄

题解

本文即作者为他的这本小说集作的序文。全篇抒发的是作者落拓不遇、作《聊斋志异》而不为人所理解、所赏识的悲哀。

原文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营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杯,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缯;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其无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寒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

译文

山鬼以薜荔为衣,以女萝为带,三闾大夫屈原有感于此而作《离骚》;牛鬼蛇神,李贺吟之而成癖。其诗发自胸臆,不择好音,是有其来由的。我孤寂寡合如秋萤之火,但耻于与魑魅争光;追逐尘世之名利,贫困以致于魍魉见笑。虽未有干宝之才,但颇爱搜鬼神之闻;喜好谈鬼说狐之情形,类于苏东坡在黄州时。每听到传闻我就记录下来,后来便整理成编。久之,四方情趣相同之人,便以邮筒寄给我此类传闻,因此由这一喜好而收集起这类故事,积累越来越多。更有甚者,人并非居未开化之边远地区,但事或者比未开化地方之风俗更奇;睫毛长在眼前,但奇异之处有过于飞头之国。意兴飞逸,难免有狂野之讥;欲永托空阔之胸怀,即使痴犯也将不避讳。诚实规矩之人,怎么能不向我胡卢大笑?然孔子殡母之五父衢头,也会听到无稽之谈;而传说中的三生石上,亦颇能悟得友情既定之前因。放纵之言说及文辞,或许有未必一概以人废言之处。

我出生时,先父梦见一病羸的和尚,着袈裟,袒右肩走入室内,粘在乳际的药膏像铜钱一样,先父睡醒以后,我便出生了,果然有黑志,如和尚之药膏。而且,少时身体羸弱多病,长大之后,命不如人。门庭凄寂,冷淡孤独,以文字为生计,像化缘的和尚一样清贫。每每搔头暗自思索:难道那和尚果真是我前身?大概是未能断绝尘缘,归于空寂,从而得不到“正果”;于是随风飘荡,结果便落入清贫之家。茫茫六道,怎么能说这无道理呢!只是半夜荧荧之光,灯芯结花;书斋萧条瑟瑟,书桌冰冷可使水凝固。但积小能成多,便试图续魏晋六朝之志怪小说;饮酒执笔,然仅写成抒愤之作。如此之寄托,也是十分可悲的!唉!惊霜之寒雀,栖于树但却找不到温暖;悲月之秋虫,只有依偎树干自暖身躯。知我者,只在非现实的冥冥之间!

康熙十八年春。

赏读

历览中国古代众多的小说书序,蒲松龄的《聊斋自志》要算是最讲究辞章,用典故最多,而又意蕴最深沉、情词最凄切动人的了。它完全可以说是一篇美文方面的抒情小赋。篇中并没有像一般小说的序文那样,着重申述著者意在裨益风教的宏旨,讲上一通冠冕堂皇的话,以提高本书的身价,广告气十足。从它的篇章结构看,全文是由前后密切相关的两段文字组成。前一段劈头从屈原作楚辞、李贺写“虚荒诞幻”的诗说起,表明神鬼怪异之作由来已久,接着自述本人秉性喜爱“搜神”、“谈鬼”,久之便积累了许多篇什,纵笔所至,虽然所记述的事非常荒诞,难免有“狂”、“痴”之讥,但也不能因人废言,其中也并非没有可以参悟人生之理的。措词谦柔委曲,宛如一位受了委屈的人在款款申辩。后一段主要是借用了佛家的业因果报之说,自道降生时父亲梦见了一位“病瘠瞿昙”,命中注定了一生的不幸:门庭凄寂,身世萧条,只好以教书卖文为生。在如此困苦的境遇中,作成这样一部假神鬼怪异之抒写忧愤的书,别无成就,实在是太可悲了。最后以“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自喻,慨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寒间乎!”真是如泣如诉,情调十分低沉。也许可以说,正是作者落拓的遭遇、凄苦的心境造就了这样一篇凄苦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