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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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苏轼的词

一、近年来对苏轼词的研究

对苏轼词的研究,涵盖面比较广。例如,苏轼对宋词的意境创造、苏词对宋词的贡献、苏词在宋词词史中的地位、苏词对宋词题材的拓展等。而苏词的风格问题,更是争论颇多,看法各异。许多研究者将苏词风格概括为“豪放”。例如,于立杰的《略论苏轼词的艺术特色》指出苏轼的词较之于其诗表现了更大的艺术独创性,在我国词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成为豪放派词人的鼻祖。王辉斌的《论苏轼豪放词在北宋的尴尬》认为,苏轼《东坡乐府》中的豪放词,在当时并不为社会所欢迎,以致“苏门四学士”中的秦观等人,也远豪放而近婉约。但也有许多研究者认为,不能再简单地用“豪放”来概括苏词的特色。例如,何文桢的《苏轼婉约词的创作特色》指出:“在现存苏轼三百四十多首词中,其豪放词竟不足他全部词作的十分之一,而较多的却是明丽、婉媚的婉约词”,并认为“苏轼婉约词独特风格的形成,首先在于他对词这一文体艺术传统的继承和革新”。关于苏轼词的其他方面也有较多论述。例如,吴帆的《论苏轼与宋人的咏物词》指出,苏轼是宋人咏物词的奠基者。汤川安的《从作词规则角度看苏轼词合律问题》指出苏词合声情,不合声律。刘尊明的《从用调与创意看苏轼的词史地位——以〈浣溪沙〉、〈水调歌头〉、〈念奴娇〉为例》主要考察苏轼在用调和创意方面所表现出的特色和成就,并借以观照苏轼在词史上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和占据的重要地位。

二、苏轼词的风格

苏轼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其历史性贡献远远超出苏诗和苏文。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七中所言:“人知东坡古诗古文卓越百代,不知东坡之词尤出于诗文之右”。晚唐以来,词的内容类型化,一直以写春愁秋恨、离情别绪为主,风格柔婉香艳。在苏轼之前,作词不过是“末流之技”而已。即使像晏殊、欧阳修这些大家作词,也会遭到一些非议。又据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记载:晏几道将自己的词作抄录送给韩维,得到的回复是“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教训晏几道不要因为作词而影响自己的德行名声。造成上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当时的词不能冲破“词为艳科”的范围,而传统的文论一直以“文以载道”为中心,因而作词难登大雅之堂。苏轼率先打破了这种僵局,对词体进行了全面的改革,提出“诗词一体”的词学观和“自成一家”的创作主张,从根本上改变了词史的发展方向,将词带进一个崭新的境界。

苏轼词的风格,笔者认为,应属“旷达”与“婉约”兼而有之,而非纯属“豪放”之类。词与乐关系密切,北宋依旧如此。但是,苏轼不仅没有严格遵守音律,反而常有突破。据《古今词论》引毛稚黄语说:“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离人泪’,调则当‘是’字断句,意则当‘花’字断句。文自为文,歌自为歌”。打破韵律不但表现在节调上,还表现在用字上。按照传统习惯,一首词中是不该重复用字的,但苏轼却不受此束缚,即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就用了三个“江”字,三个“人”字,两个“国”字,两个“生”字,两个“故”字,两个“如”字,两个“千”字。难怪李清照对苏词很不以为然,评为“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正是因此,苏词在北宋,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倒是指责的居多。大部分作家仍旧沿着婉约的道路继续发展,直至北宋末年形成了以秦观、周邦彦为代表的婉约词的空前繁荣景象。

词入南宋,其初仍旧是婉约派的一统天下。因南渡初期的大部分词人都是由北宋而来的,此时的词风除了多慷慨悲凉、抑塞不平之外,仍旧笼罩在富艳婉丽之中。其代表词人李清照,不仅以自己绝对纯正的婉约词创作领起一代词风,而且进一步从理论上完善了它。使词士人化、典雅化、规范化。只是到了南宋中期,由于辛弃疾的出现,人们才看到了词格中的另一派别。辛弃疾大量的豪放词创作,其中浓烈的爱国主义情感和强烈的政治性与时代感,深深吸引了时人,后人也多把辛弃疾视作豪放之宗。至于苏轼,在风格豪放一面,虽有数篇后世认定的豪放名篇,但前有范仲淹、苏舜钦、王安石等人,算不得开创;后有辛弃疾,却又在苏轼之上。于是提到苏轼,就将其连缀于豪放风格的名下。

虽然苏轼对提高词的地位、扩大词的内容及表现力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但就豪放风格而论,苏词终究无法与辛弃疾相比。

苏轼三百余首词作中,类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之词,屈指可数。即便连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沁园春》(孤馆灯青)一并计算,也不过五、六首。此类词作,虽如俞文豹《吹箭续录》中曾记,“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但实实包裹在一股旷达的情怀之内。《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开篇,可谓气势恢弘,然于结尾转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便将此前的豪壮淹没了,也将眼下的痛苦抵消了,这便是旷达。《江城子·密州出猎》,描写了百姓倾城而出随太守会猎于“平岗”的豪壮场面。全篇音节嘹亮,铿锵有力,烘托了词人英武的形象,一扫柔靡之气,令人振奋不已,几乎是通体豪壮。然起首第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已布下了一股浓烈的疏狂放浪之意。苏轼的这类词虽多豪放词语,然综观全篇旨意,皆在旷达。尽力忘掉自我,摆脱自我,把自我化入大自然中,让有限人生的痛苦,在超乎现实的纯美的大自然中得到解脱,让自我从社会的种种矛盾中净化出来,与大自然天造地设的规律和谐起来。正如“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表达的正是超然物外、听任自然、无往不乐的旷达情怀。因而,此类词主要的艺术风格应是旷达,而非豪放。

如将苏轼的人生经历与辛弃疾作一比较,就更为清楚。辛弃疾的一生,虽然也不尽顺利,有论者认为朝廷一直未能把他放入抗敌的战场,而是让他“救火”,需要时招之即来,不需要时挥之即去,这似乎也是实情。但官宦家庭出身的辛弃疾,少年时代就曾两次北上燕京“谛观形势”。后来投入义军,参加抗金。这期间,他两次诛杀叛徒,一次协助义军领袖耿京决策南向,改编为官军,真可谓惊心动魄、壮烈豪迈。南归之后,也曾几次北伐,虽不如南归前自由、豪壮,官阶却日日高升。又作《美芹十论》、《九议》,纸上北伐。豪放的人生,豪放的事业,决定了辛弃疾词作非豪放不可。苏轼除了出身和少年时代与辛弃疾有一定相似外,以后截然相反。苏轼壮年几乎没有得意过,夹在新党与旧党之间,一贬再贬,临近老年又远贬海南岛。他不愿涉入党争之中,却无计可逃,一生都在夹缝中求生。正如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戏说的那样:“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一辈子的被贬生涯,如何豪放得起来?

苏轼在政治上主张“渐变”,既不合于新党的激变,也不合于旧党的不变。这样一种政治态度,来之于他儒道释三家学说的思想积淀。他能够坚持政见,耻于苟同,积极入世,深受儒家思想的支配。失败后,安贫乐道,又靠道家。即便苏轼清心寡欲,看破红尘,他也并不灰心颓丧,一蹶不振。而是始终保持一种乐观旷达的胸襟,这使他在极其坎坷的一生中,时有政绩,并且成为旷达词的开创者。辛弃疾政治上基本上没有搅入党争的漩涡之中,他是一位武将。用则效力疆场;不用,则休养生息、以待时机。这样,积极入世、保家卫国、成就功名、光耀祖上的儒家思想,始终支配着他的言行。而他历次惊心动魄的战斗中取得的胜利,无疑助长了本来就有的豪气。以至于老年还“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故而辛弃疾能够成就爱国主义的豪放之词,苏轼也必然成就潇洒飘逸的旷达之词。苏轼现存三百余首词作,除少部分旷达之词,大部分属于婉约词。苏轼虽对柳词不以为然,但相当赞赏“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类的句子。正是因此,他自己也曾写下了大量的此类词章。值得注意的是,此类婉约词,往往渗透着一股旷达之气,从而使词超离了“艳科”,变得清新疏放起来。例如《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吩咐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梅岭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该词序曰:“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苏轼于词中不仅以极其婉丽的手法描写了王定国歌儿柔奴的美貌,而且用“此心安处是吾乡”作结,描写了她的心灵。“此心安处是吾乡”,是词人对柔奴的发现,更是词人自己的一种情怀。将此注入词中,不仅突破了前人“艳词”的常格,而且大大提高了婉约词的格调。又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其“缘情绮靡”中透露着一般清新,这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点化之功。

其他词中的婉约风格更是清晰可见。例如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全篇情真意切,直抒胸臆,万语千言,均在细微之处。由梦境到现实,以平实语言写夫妻至情,凄婉深挚。他的咏物名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全篇写物传情,笔工墨妙,富有风韵。“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浓郁的忧思、幽婉缠绵的笔调非婉约格调莫属;再如写闺阁生活的《阮郎归·初夏》,女主人公“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全词娴雅而有生气,刻画了一种青春健康的女性美;《江城子·别徐州》以感慨起调,言天涯流落,愁思无尽,离恨无边,以至于“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倾尽婉约之情调;《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凭仗飞混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则借楚辞之典故表达惜惜难别之情;《行香子》追念友人,“携手乡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销魂”传达出作者对柳瑾的怀念之情。因而,从苏轼现存的词作来讲,其风格归为旷达和婉约较为合适,符合苏轼词的整体特色。而风格的多样性恰恰看出作者在词作技巧上的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