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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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背稻草

叶向阳

有人说,时间能冲刷掉人们心中的往事。其实不尽然,大凡记忆深刻的往事,多半是彼时对自己感官冲击较大的情和景,它们会久久留在心头。

背稻草,那种我说不清是农活还是家务的劳作,有许多细节至今我仍能十分清晰地回想起来。

我在霞浦插队落户当知青的那个年代,当地农家全年炊事的燃料,除了冬春各一次集体上山砍得一些柴草之外,全靠来自农田的早晚两季的稻草。晚稻收割,时值秋季,农活并不十分紧张,加之气候宜人,稻草又是干燥的,因此背一些草算不了什么。可“双抢”时节背早稻草的情况就不同了。

人们称酷暑时节的抢收抢种为“过六月关”,可见其时劳动强度之大,农活之紧张。作为农民,谁都明白这个“抢”字的含义,“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嘛!因此“双抢”期间,全队上下处于一种大战状态。

生产队长是“微官”,可安排这一年一度最繁忙的农活,还真像在指挥一场战役。那些日子里,队长庆叔总是利用短暂的午休时间急匆匆地往返于上畈和下畈之间,十分认真地逐块察看稻子的成熟度,不时和队委们商议着次日要收割的地块。一旦确定某块稻田要收割,则次日一早就将割稻的妇女劳力调配停当。上午稻子收割后,打稻机的两侧便留下了一捆捆湿漉漉的稻草,这些稻草须尽快搬离现场,不然就会影响下午依次而至的耙田、施肥、插秧等工序。那些早稻草就是在抢收之后,抢种之前这一档口等着人们去抢搬的。

各农户草量的多少是由生产队会计按照地块的大小及“三定”比例分配的。分得的稻草被扎成一束束(称“节”),若干束稻草聚成一堆,每堆有一张写有户主名字的白纸,以便人们辨认、搬取。记忆中,分稻草通常是两个时段:中午和傍晚,都是在放工后,就餐前。

中午搬草尚可,大不了饭扒得快一些,饭后少歇一会。这傍晚就不好受了。多半日子放工都已六七点钟,暮色苍茫,倦鸟返巢,羊肠般的田塍上饥肠辘辘的人们步履匆匆。举头远望,黛色的群山映衬着最后一抹晚霞,空气中弥漫着水田里腐化的绿肥所特有的气息。远处有人呼兄唤妹地互帮着搬草,近处的水田里隐约可见有人艰难地在泥水中跋涉,偶尔可闻低声的计数声“八节、九节、十节……”那便是找到了自家草堆的农户在核对分得的稻草数目。

忽闻有人喊我的名字:“快过来,你的草在这里!”我从心里感激那一声呼喊,要不然目力不济的我不知要在这汪汪的水田里花多少冤枉时间呢。浅一脚深一脚地,我蹚到我的草堆旁,见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上写有“向阳16”的字样。十几束稻草对壮劳力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这不,用土笥担一挑就行了。可这对我实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难事。我的右肩骨在下乡头年受过伤,以后哪怕挑一担空箩筐都疼得难熬。而左肩挑担始终不习惯,农民朋友们半玩笑地说:“看来你还要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因此别人用土笥挑稻草,我则将带着泥水的稻草往肩、背上叠放——背稻草。

为解洗衣之烦,双抢时节我是光着上身干活的。一个炎夏下来,浑身似涂了棕色油漆,不惧风雨,不怕烈日,倒也爽快。可是将拖泥带水的稻草一束一束地搁在裸露的身上,这滋味就不好受了。

稻草搁在身上奇痒无比,这“痒源”是多头的:残留的稻叶与皮肤摩擦、泥水顺着胸背缓缓流淌、稻草上的小虫子(小蜘蛛为多)“过渡”到脸上……隔日,身上会冒出成片的红疙瘩。有一次更让我发毛:背着草走在机耕道上,感到腰眼痒得很,遂顺手挠痒,不料触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回头一看,唰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是一条大蚂蟥。它两端的吸盘紧贴着皮肤正贪婪地吸血,我用指甲掐住它牵拉,那家伙居然“不言放弃”!同行的仁哥边说“没事”边随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用细长的草茎贴着我的皮肤使劲一刷,这才将它赶了下来。注视着那在地上缓缓蠕动的圆乎乎、暗红色的躯体,我用脚跟狠狠一跺,两端竟一齐喷血,实在恶心!如今偶遇昔日的同队农民,提起当初我赤膊背稻草的事,他们会说:“你真‘勇’!这样做,连我们都吃不消的啊。”我不太明白这个“勇”字在当地方言中的确切含义,勇敢?张扬?抑或是鲁莽?好像都不是,但我今天回想起此举,自觉有点野蛮。

有时分得的稻草较多,且地块又偏远,这就得分作几次将草背回家,如此路上花去的时间更多。每遇此况,我总是最后一个赶到农忙食堂。食堂的大婶望着油灯下泥猴般的我,边替我打饭边宽慰我:“小顽,咬咬牙,再苦几天就熬过去了。”是啊,白天在大田干集体的农活那没话说的,可这放工后还得摸黑背草……我暗自傻想:背稻草到底是集体的农活,还是自己的家务呢?一次午休时我终于好奇地问记工员丰哥:“这稻草为啥不晒干后分发呢,分干草多好啊。”丰哥哈哈笑着反问我:“那你说叫谁来搬运、晾晒啊?谁也不能白干吧!”我恍然大悟:“工分不能摊开得太散,不然分值会更低啊。”于是心里默默地在盼着地里金黄的稻子快快收尽,黄绿色的稻草早日分光光。

作为燃料的稻草,从水田搬运上来仅是第一步;找最有利的地方晾晒,并择时翻摊,以期尽快干透,这是费事的第二步。下乡后的灶膛经验告诉我,稻草晒得越干燥,它的热值也就越高,燃烧时少见白烟,多冒烈焰,农家称为“烧场好”。通常山脚下迎风的坡地是抢手之处。那里地气干爽,又无需负重上山,因此总会引得众人肩挑背驮前来晾晒。怎奈农户众多,“热地”有限,故由此引发的争执也就难免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无论草量多少,地块多远,大户农家三兄四弟的,人多势众,动作迅捷,这凭体力的活,多少能沾点光。人说“先下手为强”,他们往往抢先采用“圈地法”占领有利地形:先挑来一担草,稀稀拉拉地摆放在那里。这等于告知他人:此坡地已有主,不得进入!于是那家农户以后几天陆续分得的稻草也就有了落脚处。

如我这样单身的“再教育对象”,要先于他人占得合意的地形,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的稻草晾晒处只能是我的“三尺领地”——住所的屋檐下,或半阴半阳的屋弄中。我的屋檐下是一块泥地且面积又小,要使我的稻草“烧场”好一些,难!

占不了好地形,那就多费点体力,往山上走吧。地势高一些,稻草干得快呀(其实那里也有人晾晒着)。一次,热心的小青年阿国帮我一起顶着烈日将几十束草挑到屋后的山腰晾晒。连续几天高温后,我便带上绳子上山收草。不料,眼前的情况让我恼怒又无奈:那些用血汗换得的干草几乎全部“蒸发”,我的“领土”内只剩下三五束草和满地的“草绒”(稻枝根部柔软的叶片)。谁看花了眼,误收了?不得而知,我也不想知其实情。倒霉的我就这么应了一句宁波人常用在厨房里的俚语:“生的看见,熟的没份”。

稻草晒干后,收获干草想来不是太难的事。但我曾从插友口中闻得邻队有人在傍晚的山脚边捆扎干草时,不幸遭毒蛇袭击险些丧命的消息。此讯让人不寒而栗,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夜间打理稻草了。

下乡插队,让我对“粮草”两字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在“巧妇无薪也难炊”的年代,让我体会到昔日农家缺粮少草的艰辛和无奈。当时我的年口粮是700斤谷子,加工成大米约500斤。稻草就难说了,屋子里的柴草时有时无。其实粮和草于我都是不够消耗的,柴草几近寅吃卯粮。好在农闲时会去宁波家里蹭几天,全年粮草才勉强过关。

后来我去围塘工地拉车,每日半斤大米的补贴和长期的食堂就餐,终使粮草困难得以解决。其间,我不再为稻草劳碌,因我与仁哥订了口头协议:我的稻草挑、晒、收、送全交他代理,我就接收他送到我家的一半的干草,另一半则归他,作为劳务补偿,这在当年是罕见的做法。如此相安无事,直至我离开生产队。

(2012年3月22日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