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庆
上世纪80年代以前,北仑几乎每户农家都拥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大小不一的四大缸,即米缸、水缸、屙缸、火缸。火缸其实就是灰缸,而大部分人家的火缸也名不副实,无非就是沿柴灶外侧的墙用石板或砖三面兜转起来的,似乎叫灰栏更为恰当。
四缸各司其职,米缸、水缸用来储存粮食和饮用水,屙缸和火缸积存的是人的粪便和含钾丰富的草木灰。虽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但其貌简陋的火缸留给人的是一个灰尘彭篷的感觉,自然比不上洁净的水缸和透着丝丝缕缕粮食清香的米缸来得亲近。
也许是嘴巴馋痨的缘故,我对火缸颇有感情,对于勤劳淳朴的母亲用巧手在火缸里侍弄出美食的记忆,随岁月的流淌,不时在脑海里泛起,有时还会在梦里啧啧回味呢。
记得少年时的夏季,暑热干旱。老家郭巨的河道、池塘因灌溉用水的大量增多,水位变浅。有时男劳力们放工后会操起扳罾在河道中间抲大阵(抲鱼),我和小伙伴们闻讯后赶紧提着赶罾系上刀笼篰,赤着脚兴冲冲地往河道赶,迫不及待地下河在河塘两侧抲鱼。河水被大家搅得混浊,受到惊吓的鱼儿活蹦乱窜,一些藏在河塘泥洞里的河鳗、泥鳅、黄鳝等经不起我等用手脚踹(击)水的响声,钻出来落入赶罾网中。当时大家都不太喜欢吃泥鳅、黄鳝,看到个小的懒得抓,大的溜掉了也不觉得可惜。沿着一条长河抲下来,天色渐暗,大家收网上岸时,各自挂在腰间的克篓、刀笼篰里都装着三斤、五斤不等的各类鱼货。
抲鱼满载而归,如何处理鱼货那是家庭主妇的事了。母亲把活的鲫鱼、泥鳅、黄鳝养在脚桶或水缸里,挑出几条大的鱼洗净入镬,弄点土酱油什么的红烧,晚餐时下饭。当时没有冰箱,鱼不宜久放。晚餐后,母亲和姐一起动手,刮鳞剖鱼洗干净。泥鳅、黄鳝除留一些喂懒孵鸡和鸭外,剩下来的放入火缸的草木灰中,除去黏液,去掉头尾洗净,然后与杂鱼一起放入镬里,再放一些姜、盐等烤熟,出镬铲进脸盆。隔天逐条摊在竹匾和米筛上,搁至屋顶瓦片上,在烈日下晒干。晚上,母亲拿出直径约120厘米的铁筛寨,在寨底铺上新鲜的稻草,把鱼挨个排列,再从灶膛退出红红的草木灰放到火缸中间,撒上砻糠或锯屑。再搬来几块砖头垒在周围,然后将铁筛寨搁在隐燃的砻糠灰上烘灼,上面覆盖麻袋或箩盖。据母亲说熏鱼时火候有讲究,火过大,熏出来的鱼干焦味重,呈酱黑色;微火,熏的时间长,则熏出来的鱼干色泽棕黄,味道好。过了一段时间后,火缸里飘逸出越来越浓郁独特的鱼香,弥漫在整个灶间。
一夜后,鱼干熏制好了,我在母亲将其装入防潮的镴饭盂前拿了几根小鱼干尝尝,鱼香浓郁,嚼起来松脆,没有一点泥腥味,越嚼越有滋味。泥鳅干呢,味道更胜一筹。平时没有下饭的时候,抓几条河鱼干冲冲汤或放几片冬瓜烧汤,其味香醇,鲜美可口,一个人喝上一碗还呼不过瘾呢。
我少年时代的暑假过得快乐又轻松,三天两头像无头苍蝇似的与小伙伴一起或下泥涂抲鱼,或跟随大人们在河塘抲大阵。于是,家中火缸总是不间断地散发出一缕缕鱼香,熏好的河鱼干塞满了几只镴饭盂和饼干箱。
夏收夏种过后,母亲拿起一小捆新的早稻草在火缸里引燃煅灰,冷却后捧进木桶里和水,用纱布滤去杂质兑成灰汁。然后将新鲜的早稻米浸泡在灰汁桶里,泡上一天磨成湿米粉后,母亲就围着灶台忙碌起来,用那双灵巧的手做出了鸡蛋大小、扁圆状、茶色的灰汁团。吃在嘴里水嫩水嫩的,有清甜凉爽的感觉。
在寒冷的冬季,母亲常用棉花秆、树枝、废木料等硬柴作燃料,烧好后的炭火好久不熄灭,她用木畚斗把部分炭火畚进火缸里,其间再掺入一些柴草木屑,上面用冷灰盖住,将一个瓦罐大半埋进炭火堆中煨粥煲汤。煨出来的倭豆米粥、晚稻米番薯干粥、红枣粥等特别稠浓,喝在嘴里,口感绵软滑嫩,醇香甘甜,吞下去,只觉得有一种暖慢慢传递到四肢,让人生出一种懒洋洋的惬意。早晨两碗粥下肚,上学路上就不觉得寒冷。
我吃过不少南北风味各种烧法的羊肉,但最令我牵肠挂肚的还是母亲当年煨的羊肉汤。春节前后,母亲把好的羊肉做白切,将剔过肉的羊骨头、羊肚档、脚蹄、碎羊杂和泡胀的小黄豆一起倒入瓦罐加水后放进火缸里煨。煨的过程中整个灶跟间弥漫着令人馋涎欲滴的诱人味道。馋得我坐在火柜里心绪不定,不时地往灶跟间方向张望,做作业常出差错。吃饭时,母亲笑眯眯地端着放有一蓝边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和一碗番薯米饭的供盘来到火柜旁,扑鼻的香味随之而来。泛着油光、色泽黄亮、汤汁浓稠的羊肉汤上,漂着一小把翠绿的大蒜末和薄薄的姜片,淡红色的羊肉沉浸在溢有醋味的汤汁里,看着十分养眼。用汤匙舀上汤汁,放进嘴里,香醇的鲜味直入齿颊,顿时满嘴生津。汤中的羊肉骨酥肉烂,粒粒饱满的黄豆入口即化,细细品尝只放盐没放味精的羊肉汤让人有种不可名状的鲜美感觉。一餐饭吃下来,浑身发热,额头冒汗,嘴巴黏糊糊的。这道美食令我今生难以忘怀,只是现在想吃也不容易了。
记忆中最后一次吃到母亲在火缸里侍弄的美食是茶叶蛋。那年我探亲假满,即将启程返回军营的那个晚上,母亲佝偻着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积存下来的鸡蛋,洗净后和香料、茶婆(老茶叶)一起放入瓦罐内,在火缸里煨。半夜里,母亲不时地起床,披着衣服翻弄鸡蛋。苍老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令我见了鼻子发酸。临行前,趁母亲不注意,我悄悄地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半鸡蛋,塞进食罩里。旅途中,我小口小口地咬着酱香醇厚的五香茶叶蛋,回味间,眼睛已经湿润了,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馨暖流。
记忆中火缸里的美食都是普通的农家菜肴和点心,虽没有如今宾馆酒家大厨们烧得精致亮丽,但它实在,有的菜只需放点盐,撒几片葱、蒜或姜而已,无需放这样那样的调味品,原汁原味,味道醇厚,品尝起来回味无穷。无论是用草木炭慢熬的粥和煲的汤,还是微火炙灼的河鱼干和借助草木灰的作用制成的糕点,都有鲜明独特的风味,都是功夫到家的美味,也是名副其实的绿色食品。
随着时代的变迁,火缸与其他三缸一起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对于我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火缸里的美食记忆并没有淡去,反而更加挂念,除了早已在胃里扎下根的那个味道,更多的是对已故母亲的怀念与感恩。
(2013年2月18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