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反客为主”,就要有长远的眼光,才能审时度势,高屋建瓴。曾国藩是一个目光非常开阔的人,他能把握全局看问题,因而后发制人,取得胜利。
咸丰五年(1855),正当曾国藩受困江西时,两广天地会进攻湖南,湖南巡抚骆秉章向朝廷奏请江西罗泽南一军回湘助剿,罗泽南向曾国藩献策,认为以当时形势而论,必力争武汉而后可保全邻省,不力挽大局,桑梓之邦亦终无独全之理。罗泽南遂授武汉。数年后,曾国藩在攻打天京时,忆及此事,对罗泽南此举十分佩服,劝曾国荃树立审远势、规全局的眼光。他说:“咸丰五年(1855),余率水师驻扎南康,志在攻破湖口一关,五、六两年不能攻破罗山于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图功,即决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时有识者皆佩服罗山用兵识时务,能取远势。余虽私怨罗山之弃余而它往,而亦未尝不服其行军有伸、有缩、有开、有合也此次余苦口之言,望弟与季弟(按:曾贞干)审度行之,即日退扎金柱、芜湖,分五千人至湾沚、西河助剿,所以救鲍(鲍超),好所以求张(张运兰),即所以保全局而救阿兄也。”
曾国藩熟读兵书,又具有长期作战的经验教训。但他并不因循旧法,拘泥书本,而主张择善而从,灵活变通,从战争实际出发用兵。他说:“用兵之道,随地形贼势而变焉者也。初无一定之规、可泥之法。或古人著绩之事,后人效之而无功;或今日制胜之方,异日狃之而反败。唯知陈迹之不可狃,独见之不恃,随处择善而从,庶可常行无弊。”
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太平军侍王李世贤率大军与左宗棠部战于江西乐平,为左所败。左氏专函向曾国藩述及此次战事情况,曾国藩对其部署十分赞赏。次年,曾国荃率部攻打天京,曾国藩特将左氏原函寄曾国荃。但信中说:“左季帅在乐平之战在善于审蓄机兵无常法,弟不可泥左之法以为法,拘左之机以为机,然亦可资参采。”对于古人论兵成法,曾国藩也不迷信。
他甚至说:“久处兵间即于古人论兵成法亦千百中而无什一合于私心。既深自愧叹,又因此颇疑古人之书皆装饰成文而不可尽信。”曾国藩自撰《陆军得胜歌》晓喻湘军将士,于扎营、打仗、行军、纪律、军器、演操等方面概括无遗,通俗简明,切实可用。但自己说:“《陆军得胜歌》不敢绳以古人之法,就吾辈今日所能行者为之。”
又,曾国藩书札中载记,吴退庵拟募2500人,从《廿三史》中钩稽古代用兵之法“为治军蓝本”。曾国藩极力反对,他对李元度述及此事时说:“《廿三史》除班、马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仗为何物,战阵为何事,浮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仆于《通鉴》中之不可信者皆用笔记出矣。退庵若以编辑《廿三史》成书为尽弃故纸,专从事于点名看操,查墙子诸事也。”
曾国藩宣称“古人兵书皆装饰成法”,《廿三史》关于阵战之事“皆浮词伪语,随意编造”。这固然表现出他的狂妄,但也可说明了一点——他对古代兵、史书记载的做法不迷信、不盲从,而主张从战争实际中摸索、掌握用兵的方法和战争的规律。故他说:“’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足以包括古今兵书。”依他自己的解释,“临事而惧”,指戒骄气;“好谋而成”,指无时无事不谋,多谋善断。这说明了曾国藩带兵打仗从实际出发的态度。
两军对垒,有如弈棋。他说:“善弈棋者,常于棋危劫急之时,一面自救,一面破敌,往往因病成妍,转败为功。善用兵者亦然。”既要自救,又要破敌,曾国藩的方针是看着稳慎,下稳慎棋。
咸丰七年(1857),曾国荃刚刚组建吉字营攻打吉安时,曾国藩针对他的出山之犊的心境,一再劝告他:“到吉安后,专为自守考虑,不为攻城之计”,“不好小利,不求速效”,“不求近功速效”。同治元年三、四月间,业已攻占了安庆的湘军,夹江而下,连克数城。刚刚获得浙江按察使衔的曾国荃率部渡过长江,于五月初进抵周村,距金陵只四十里。太平军在天京上游,可说已是兵败如山倒。曾国藩接到这一连串战报,又喜又惧,连连写信给曾贞干说:“沅弟进兵,嫌太速。我深感忧虑。”根据曾国藩当时设想,围攻金陵,须多路进击,才可收南北夹击的效果。但北岸多隆阿部不愿与曾国荃合作,长江中的水师统领彭雪琴又与曾国荃“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曾国荃孤军深入,自置于危地,曾国藩的忧虑是有根据的。他告诉曾国荃说:“弟此次进兵太快,不特我不放心,其他的人也都替你担心。”
后来曾国荃打退了李秀成赴援天京的大军,在雨花台立定了脚跟,并且已经合围金陵。取得一些重大突破,甚至连向朝廷报告攻克金陵的奏稿款式,曾国藩也已为曾国荃设计好了,写信通知了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还于同治二年(1863)十一月起至同治三年四月初五日中,五次告诫曾国荃道:“望弟不贪功之速成,但求事之稳适。”“专在‘稳慎’二字上用心。”“务望老弟不求奇功,但求稳着。至嘱!至嘱!”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金陵就被湘军占领。曾国藩在临胜前的这些叮咛,固是针对急功贪利的曾国荃的一剂攻心药,同时也说明,“稳慎”在曾国藩的战略思想中是一以贯之的。他称赞萧启江道:“阁下一军,向以‘坚稳’二字著名。”咸丰十年正月,当湘军正在迅速进军时,他写信给胡林翼说:“十一日金军获胜后,罗溪河实已无虞。山内一军,其妙无穷;脑后一针,百病皆除。但此后仍当以’稳’字为主,不可过求速效。”
可以说,曾国藩是非常反对速战速决的。尹杏农曾两次写信给正在“剿捻”前线的曾国藩,借指责周亚夫委弃梁孝王的故实,力陈“兵贵神速”之义。公元前154年,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时,接受一个幕客的建议,让梁国与精锐的吴楚大军接战,而自己壁于昌邑,深沟高垒,只出轻兵至淮泗口,绝吴饷道。吴楚军经过与梁国之战后,锐气大挫,且饥饿不堪,勉力向周亚夫军挑战时,周亚夫又坚壁不出,只得引军而去。这时,周亚夫立发精兵追击,一举而破吴楚大军。曾国藩在回信中盛赞周亚夫这种深沟高垒,后发制人的战术。并说:“国藩久处兵问,虽薄立功绩,而自问所办,皆极拙极纯之事,与‘神速’二字几乎相背,即于古人论兵成法,亦于千百中而无什一之合私心。”为什么他作“极拙极钝之事”?因为他认为:“兵,犹如火,易于见过,难于见功。”与其因求神速而立即见过,不如但求稳慎而渐缓见功。他称赞曾国荃说的两句话为“良为至论”:“稳扎稳打,机动则发。”然后马上补充说:“然‘机’字殊不易审,’稳’字尤不易到。”故须亟力追求,处处用心。
正因为稳慎,曾国藩权力反对浪战,极力反对不知敌我、不知深浅的轻浮举措。他说:“未经战阵之勇,每好言战。带兵者亦然。若稍有阅历,但觉我军处处暇隙,无一可恃,不轻言战矣。”不轻言战,即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称赞李续宾,说他“用兵得一‘暇’字诀,不特平日从容整理,即使临阵,也回翔审慎,定静安虑。”又说:“迪安善战,其得诀在‘不轻进,不轻退’六字。”曾国荃统兵在吉安前线时,他叮咛说:“凡与贼相持日久,最戎浪战。兵勇以浪战而玩,玩则疲;贼匪以浪战而猾,猾则巧。以我之疲敌贼之巧,终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余昔在营中诫诸将曰:‘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曾国荃在金陵前线时,他又嘱咐说:“总以‘不出壕浪战’五字为主。”曾国藩所说的“浪战”,指胜负不分的情况下的战争。即或有小胜,或仅小挫,浪战部带来严重恶果,士卒不但因浪战而疲困,且因浪战而对战事玩忽。与其如此,不如坚而守之,弁勇身心强健,斗志昂扬,一战可胜。这就涉及战争中求胜的快与慢的问题。不浪战,或坚守不战,似乎胜之甚慢,实际上,养足精力,看准时机,战而必胜,虽慢实快;否则,欲速反不达。曾国藩这个于稳慎中求进取的战略,可说是他的战略思想的核心。
正因为稳慎,曾国藩又提出了“以主待客”的原则。他说:“兵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不敢为先之心,须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也。”这里所说的打第一下打第二下,不是从战争谁正义谁不正义的角度说的,而是指具体战役战斗中,谁先动手,何时动手的问题,即战役战斗何者为主、何者为客的问题。故他说:“古之用兵者,于‘主客’二字精审也。”何谓主客?曾国藩罗列道:“守城者为主,攻者为客;守营垒者为主,攻者为客;中途相遇,先至战地者为主,后至者为客;两军相持,先呐喊放枪者为客,后呐喊放枪者为主;两人持矛相格斗,先动手戳第一下者为客,后动手即格开而即戳者为主。”如何处理主与客?他说:“凡出队有宜速者,宜迟者。宜速者,我去寻贼,先发制人者也;宜迟者,贼来寻我,以主待客者也。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作主,不喜作客。”他评论湘军将领说:“近日诸名将,多礼堂好先去寻贼,李希庵好贼来寻我。休、祁、黟诸军但知先发制人一层,不知以主待客一层。”以主待客,既可以逸待劳,养精以应敌,又可静以审势,乘机以破敌。所以,曾国藩认为,以主待客是致敌而不致于敌的最稳健的方略。“凡扑人之墙。扑人之濠,扑者客也,应者主也。我若越濠而应之,则是反客为主,所谓致于人者也。我不越濠,则我常为主,这就是所说的致人而不被人致。”
总之,曾国藩对待战争中的快慢问题,主张慢中求快;对待战争中的战守问题,主张先守后战;对待战争中的静动问题,主张以静制动;对待战争中的主客问题,主张以主待客;这些都是以“稳慎”二字为出发点来立论的。曾国藩之所以强调后发制人,是与当时战争中的主客观条件有关的。蔡锷分析说:“其时所对之敌,并非节制之师、精练之卒,且其人数常倍于我”,“兵器未如今日之发达,又无骑、炮两兵之编制,耳目不灵,攻击力复甚薄弱”,“所以战术偏重于攻势防御,大概有因时制宜的法则”。所以,曾国藩的“稳慎棋”是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曾国藩常说:“我对大利大害,都悉心考究。”
就全局而观之,则两利相形,当取其重;两害相形,当取其轻。又不得不舍小而图大,舍其枝叶而图其本根。曾国藩认为,以主待客是致敌而不致于敌的最稳健的方略。“凡扑人之墙。扑人之濠,扑者客也,应者主也。我若越濠而应之,则是反客为主,所谓致于人者也。我不越濠,则我常为主,这就是所说的致人而不被人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