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是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著有《孟子》一书。孟子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德治思想,发展为仁政学说,成为其政治思想的核心。孟子的政治论,是以仁政为内容的王道,其本质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他成为仅次于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师,有“亚圣”之称,与孔子合称为“孔孟”。
沂水遐思,峄山冥想
盛夏,苍穹似一个大喷壶,哗哗啦啦地直喷洒了三天三夜。雨过天晴,万物如洗,天变得格外高,格外蓝;变得格外清,格外新;山变得格外翠,格外近。苍鹰在上翱翔,与缕缕游云嬉戏;燕子在下盘旋,追逐逃生的昆虫;青枝绿叶之上,挂满了串串水珠,微风吹过,晶莹的水珠便争先恐后地坠落下来,与昂首向上的禾苗拥抱言欢;小鸟在枝头载歌载舞,欢庆这场喜雨——丰收的使者的到来;阡间陌头,偶尔出现一两只草黄色的山兔,或蹲或卧,瞪着红宝石似的眼睛,机灵灵地侦察着敌情;空中的水汽很浓,人在路上行走,不大一会便染湿了鬓发和眉梢,抓一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又圆,又大,又红,在腾跃,在滚动,在欢笑,很快地高挂当空,炙烤着大地和万物,于是水汽在蒸腾,在弥漫,雾濛濛地笼罩着一切。
太阳,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天使,它给世间送来了光明,它给万物带来了温暖,它是生命的象征,力量的源泉,路边田间的谷子、高粱、玉米等作物,无不舒展腰肢,欢迎它的到来,接受它的亲吻,在它的爱抚下蒸蒸日上,连那拔节的喀嚓声都听得真真切切,仿佛葱绿的田野正在弹奏着美妙动人的乐曲。田间和路边,到处是溪流,有的混浊,有的清澈。路两旁的沟渠里则是滚滚滔滔,随着渠底地势的变化,千姿百态——有的似文静的少女在缓缓散步,一路上轻歌曼舞;有的像年轻的小伙,欢蹦乱跳,没有一刹安生;有的如脱缰的野马,奔腾不羁;有的在窃窃低吟;有的在引吭高歌;有的在咆哮如雷。凡底洼之处皆集满了水,远望锃明耀眼,犹如镶嵌在碧玉上的一面面明镜。这里是蛙类的世间,此刻它们正在高唱恋歌,或在进行歌咏比赛,鼓噪得诗情画意般的原野很不宁静……公路上走来了一位少妇,稍高的个头,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脚板,走起路来稳健、雄壮、豪迈,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农家娘子,劳动的能手。她发髻高挽,身着布衣,脸不敷粉而白,口不涂朱而红,眉不着黛而弯,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坚毅的光。过早爬上眼角的鱼尾纹,刻载着她经历的坎坷和生活的艰辛,那宽肩膀与厚脚板则显示着她所能承受的重负。她虽不穿绫着缎,无环珮头饰,但却犹如这旷野里雨后的山花一样纯朴动人。她是凫村人,娘家姓仉,系鲁国的名门之一。
她自幼睿智过人,加以受过良好的教育,故而古圣先贤,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实乃多才与艺者也。然而,因其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做官,继母万氏,刁钻刻薄,心狠手辣,对她百般虐待,一心欲置之于死地,故而虽系大家闺秀,却从小很少享福,倒是磨炼成了一个生活的强者。其丈夫孟孙激,字公宜,虽系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后裔,但因家道衰败,不知何时流落而侨居邹之凫村。孟孙激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细高个,白皙的面庞,细眉杏眼,颇有几分秀气。由这长相不难料定,这是一个虽善良但却怯懦,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的青年,所以他书虽读得不少,却难入仕途,难以去闯荡官林宦海,眼下在一个富商颜崇义家做帐房先生。由于为人忠厚老实,又肯废寝忘食地工作,所以不仅纵横关系处理得都很随和,也颇得主人的垂青。因他常年在外,数日难得回来一次,家庭的重负便全都落到了妻子仉氏一个人的肩上。仉氏现已身怀六甲,今日专程到沂河去观澜,对腹中的胎儿进行教育,此谓之“胎教”。
仉氏不仅颇晓诗文,知书达礼,而且很有些科学头脑,自腹中有孕以来,她就没间断过对孩子进行胎教。
一碧如洗的夜空,一轮圆月大如伞盖,高挂中天,月光溶溶如水,茫茫寰宇宁静而光明,仉氏将椅子搬于当院,静坐腆腹,让胎儿接受圣洁的教育。碧绿如茵的草地上,葱茏俊茂的密林中,繁花似锦,百鸟唱和,熏风徐徐,仉氏潜入其间,或坐或仰,让胎儿接受春天气息的熏陶,清和明丽的教育。热闹的庙会,肃穆的圣殿,隆重的郊祭大典,她都想方设法去参加过,让胎儿接受礼义的教育。连降了几天大雨,沂河水定然是波澜滔天,汹涌澎湃,所以昨夜雨方停,今朝她便不顾路途泥泞地出发了。其实,沂河观澜,这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她多么想到北海或东海去看看那无边无垠的汪洋,或者到黄河、长江去观那气吞万里的雄伟气势呀!然而不能,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孔子是逢水必观,而且还要细细地加以推敲研究一番的。君子对水为何会有这样浓的兴致呢?颜回曾向孔子提出过这个问题,孔子无限深情地解释说:“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灵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盖世;水无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长,循之以理,它好像有义,义重如山;千支万流汇入汪洋,茫茫荡荡不见涯际,水好像有道,道浩烟海;穿山崖,凿石壁,从无惧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无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见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无孔不入,好像明察;发源必向东,好像立志;万物入水洗涤必洁净,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观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晓人以立身处世之大道,安可不观……”原来如此!仉氏今日赴沂观澜,正是为了使其孩子成为一位真君子,一个孔夫子式的圣人!
从凫村到沂河,不足二十里的路程,仉氏一早上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很快赶到了目的地。离河堤一里许,便听涛声若雷,震耳欲聋。待攀上坝顶,那气势真让人魂飞魄散!仉氏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苍天正在慢慢坠落,大地正在渐渐塌陷,自己的身心正在随着波峰浪谷逐流远方。她急忙闭上双眼,伸出两手将脸遮住,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才稍稍恢复了平静,开始意识到今天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目的。既是为了胎教,眼前这壮观的景象,岂不是培养孩子勇敢无畏精神最生动的教材!她这样想着,脸上绽开了甜丝丝的微笑,挺身而起,为了让心绪有个适应的过程,先把视线投向碧绿的原野和葱茏的河堤,然后才放眼那千军万马般的滔滔巨澜。
三迁教子,买肉啖儿
孟孙激夫妇的日子虽说过得十分清贫,但为了表达喜悦的心情,在孩子生下的第十二日,按照当地的习俗,也还是排排场场地庆贺了一番,他们的主人颜崇义也应邀前来做客,热闹的场面,喜庆的气氛,自不必说。主人见小孟轲长得方面大脸,眉清目秀,耳大垂腮,特别是眉宇间那广阔的地域,正所谓“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标志着他的博大胸怀,看得出来,这将是一个永垂青史的人物。主人除了大加赞誉和送了一份厚礼外,还再三叮嘱年轻的父母,要精心培养,经济上有困难,尽可和他打招呼,他定然解囊资助。从此,主人恩准孟孙激每月回家一趟,于是这三间茅屋里便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洋溢着甜美和乐的气氛。有的青年夫妻不愿生孩子,怕的是生了孩子,彼此间的爱就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冲淡了夫妻之情。这种认识其实是见面的,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家庭的未来,父母的希望,生了孩子,不仅不能淡化夫妻间的情爱,反而会使其更集中,更专一,更有力度和更带有方向性,小孟轲的降生,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仉氏白天操持家务,常常忙得顾不了亲孩子,夜间则将心思全集中到了儿子身上,特别是当丈夫归来的时候,茅屋里的灯光常常通宵达旦,夫妻兴奋得彻夜不眠。小孟轲不仅长得天真活泼,而且精力特别充沛健旺,睡眠极少,每每瞪着机灵的大眼睛,一夜不知困倦。爸爸妈妈逗他玩,给他背诗,唱歌,讲故事。妈妈肚子里装着好多好多的故事,诸如兄妹成亲而生万民、伏羲演八卦、女娲炼石补天、神农种百草、羿射九日、嫦娥奔月、黄帝造舟车、尧舜禅让、大禹治水、武王伐纣、孔子作《春秋》之类,一讲就是一大串,好像永远也讲不完。说也奇怪,这些故事仿佛小孟轲全能听懂,他的表情在随着母亲的讲叙而变化,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怒容满面,有时激动不已。每当这时,茅草屋里便激荡着醉心的笑声,夜深人静,这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孟轲长到四岁,成了孩子们的天然领袖,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常在他的统率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有时成亲办喜事,有时猫捉老鼠,有时看瓜偷瓜,有时兵分两家,相互厮杀,等等,但最多的还是殡葬埋死人。在这些玩耍和游戏中,连那些比孟轲大三四岁的孩子也都服从他的指挥,甘愿承受他的责罚。
凫村西是一片荒冢,周围十里八村,死了人都到此来埋葬,因而这里常年哀乐鸣奏,号哭声不绝。孩子们最善于模仿,见大人们如何,他们就照着样子干,于是这殡葬埋活动,就成了他们游戏的主要内容。有哪个孩子回家偷来了母亲的梳妆匣子,里边随便放一块石头,算作死人。匣子上系了细绳,由四个人抬着,这便是灵柩。灵柩前是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那奏哀乐的孩子们折一根树枝做乐器,用口模仿各种乐器的声音,摇头晃脑,好不热闹。灵柩的后边则是送葬的男女,他们有时哭爹,有时号娘,悲恸凄厉。这声势浩荡的丧葬队伍,全由孟轲发号施令,孟轲说行则行,说止则止;孟轲说吹则吹,说打则打;孟轲下令“放悲声”,则男女悲声阵阵,响遏行云;孟轲说声“节哀”,哭声便戛然而止,旷野里只留下声声抽泣。待来到墓地,孟轲一声“落杠”,灵柩徐徐坠于事先挖好的坟坑内,吹鼓手奏“下葬曲”,亲朋吊祭,子孙尽哀,到场者全都磕三个头,抓三把新土抛于棺椁之上,然后由专人撒土筑埋,埋成一个馒头似的买坟丘。到此,一场庄严的丧葬活动方告结束,孩子们高兴得拥抱、追逐、摔跤、耍欢、打滚、其乐无穷。
一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迫使着孟母下定了迁居的决心,而且刻不容缓。
战国时候的丧葬,富豪人家锦衣美衾,内棺外椁,贫穷不堪者只能藁葬(用草苫裹尸),夭亡的孩子则很少有人掩埋,多半弃尸于沟壑,任狗撕狼掠。夏秋之交的一个中午,有一个孩子在柳林里发现一具男婴的尸体。孟轲获悉情报后,立即组织指挥他的小伙伴们为其举行了安葬仪式,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壮观,气氛之肃穆,前所未有。墓地里多了一盔新坟,他们知道,这是邻村一家财主新埋的祖宗。既然财主的祖宗埋在这里,这个地方一定不错,再说,这个地方土暄,挖坑省事。孩子们的思想总是单纯的,想法总是天真的,哪知这一下却捅了马蜂窝。财主闻讯,雷霆震怒,说是挖漏了他家的地气,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倘无人发现,他家岂不是要世代兼祭一块穷鬼家的赖肉吗?因而定要去告官,严加追究!孩子闯了大祸,母亲吓得面如土灰,左邻右舍都来宽慰孟母,帮助她想对策。小孟轲却毫不在意,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公墓,他可以葬,他们为何就不能葬呢?怕坏了风水,他为何不将祖宗葬到自家的私田里呢?”
母亲流着泪制止说:“你给我住嘴!难道你就不怕被捉去见官吗?”
“见官有何可怕!”孟轲把脖一梗,脸一扬说,“我们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大家是在做游戏,并未犯律条,官能把我们怎么样?”
在场的人听了小孟轲的话,有的竟扑哧的一声笑了。是呀,未成人的孩子,犯了错误,法律是不追究的,那财主告官也是枉然,众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渐渐落了地。尽管如此,善良的人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孟母的人缘好,遇事大家都肯热情相助,有村里的几位德高望尊的老者出面,软硬兼施,很快调停平息了这一风波。
风波平息了,麻烦没有惹大,但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却依然尚在,故而孟母决定即刻迁居。
小孟轲肩搭葛巾,手托陶盘,边走边吆喝:“香喷喷,热腾腾的鸡卤面来喽!”他来到几边,滑稽地躬身,微笑:“孟太太,请用面!”他双手将陶盘端至母亲面前,九十度鞠躬,后退,转身,返回灶间——满嘴油腔滑调,十足的奴才相。这些,小孟轲都是从四海饭庄堂倌儿那儿学来的。
身居闹市,有碍于孩子的读书学习,孟母早已意识到了目下环境的危害,但鉴于迁居之难,她不敢轻易萌发再迁之念。今日之事,很使她伤心,更令她忧虑,这样长此下去,皎皎之缟,岂不就要污染得斑驳狼藉!
如今的小孟轲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有两股力量在牵制他,在拽拉他,一股是母亲的说教和书本的诲谕,一股是环境的熏陶和生活的耳濡目染,看来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因而他总是有违母教,总是在招惹麻烦。
由于着手早,时间长,这第二次迁居不似第一次那样匆忙,颜崇义得以完全按照孟母的要求去做,因而较为理想。周安王十九年秋,孟母携子迁至因利渠畔(今邹县县城南关),在一所学宫的侧旁定居下来,小孟轲是在新居室过第七个生日的。
两千多年来,习惯上都称“孟母三迁”,并有《三迁志》一书,但实际上却是三居而两迁。
赴鲁游学,归里育才
见儿子在迅速成长,孟母心中自然是心花怒放。她在这甜如蜜,滋似油,喜若醉的同时,心灵深处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与不安,她在担忧,长此以往,儿子必将荒废学业,且会滋长骄傲自满情绪。她除了给儿子讲解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教育儿子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外,还请公孙玺与学宫联系,尽量节制孟轲的社交活动。她命轲儿去峄山览胜景,泰山观日出,踏着孔夫子的足迹攀登,前进。归来之后,孟母问道:“孔子登山,有何发现?”
孟轲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多么绝妙的回答呀,既是登山的真是写照,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孟母脸上绽开了一朵玫瑰花。
正是这次登山的启示,使孟轲萌生了赴鲁游学的念头,而且是那样的迫切,那样的强烈。
孟轲征得母亲的同意,在颜崇义和公孙玺的支持下,踏上了赴鲁游学之路,公孙玺还派一辆马车送行,并修书一封给雄健南将军,求他予以关照。
孟轲舍马车不乘,安步当车,一路赏风光,观习俗,悠然自得,不足五十里的路程,三个多时辰便来到了沂水河畔,望见了曲阜城墙。
过了邹鲁界碑,孟轲就不再观赏山光水色了,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鲁国的风土人情上,他认真观察路上逢到的每一个人,分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悟出某些道理。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东西长七华里,南北宽五华里多。城里周公庙、鲁桓公太庙一带殿堂嵯峨,飞檐斗拱,琉璃瓦脊,规模宏大,气势壮阔,金碧辉煌,是鲁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西北部、东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繁华的闹市区。
孟轲来到曲阜,在雄将军的帮助下,安顿下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去游览观光。他先后游览了尼山、少昊岭、颜母庄、周公庙、鲁桓公太庙、杏坛等名胜,凭吊先贤古圣,陶冶自己的心灵与性情。
游览之后是求师访友,这是一项艰难复杂而又细致的活动,不仅需要谦虚谨慎,不耻下问,而且还得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甚至死皮赖脸。经过近半年的走街串巷,登堂入室地寻访,孟轲对儒家思想及其派系,基本上了如指掌。
可是,这位孟轲所欲寻找的师长在哪里呢?
盛夏的中午,孟轲访师路经一片柳树林,饥渴难忍,他便坐于一株枯柳下啃干粮。林深树密,枝叶繁茂,遮住了毒日的炙烤,孟轲仿佛安歇于厅堂卧室之中。但密林中一丝风不透,蒸笼一般,热得孟轲浑身淋湿,张着嘴喘气不迭。腹中饥饿,却无食欲,只想饮水。幸亏他随身带有水壶,才不致十分窘迫。树上的蝉在拼命地鼓噪,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滔滔激流在澎湃,茫茫大海在涨潮;又似乎是将人送入了静谧的深夜,催人入睡。“多么矛盾的蝉噪,多么神秘的柳树林呀……”孟轲这样想着,竟昏昏欲睡了。突然,一阵欢快的小曲随着蝉鸣声冲击着孟轲的耳鼓,待他睁眼看时,只见一位驼背老人一手扶竹竿,一手提口袋,一乐三颠地朝这边走来。他边走边用竹竿粘那枝头上的鸣蝉,只要竹竿到处,便是一个,无一逃亡。老人将竹竿伸出去,收回来,那蝉便振着翅翼挣扎,嘎嘎地鸣叫着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准、很快,远远看去,仿佛是在不断低头拾取。看着驼背丈人捕蝉,孟轲不禁想起了四基山狩猎,公孙外公百发百中的神箭,百步穿杨的飘飘落叶,被射穿左眼的苍鹰,剃头师傅报复县令的飞刀,厨娘手中飞旋的单饼,这一切与佝偻捕蝉说明了同一个道理,即天下之技,一在于手熟,熟能生巧;二在于心专,用心专一则能通神。
佝偻丈人微笑着上下大量眼前这位相貌与穿着极不相称的青年。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而不言,这笑声在宣布,他明白了一切。
孟轲再拜而起,从篮子里拿出一只活着的大雁——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贽礼,表至死效忠之意,然后脱去褴褛的外衣,双手托着大雁,重新跪倒在司徒先生膝下,执拜师入门之礼。
由于雄将军鼎力相助,司徒先生所开列的书目,孟轲基本上可以在曲阜城借齐,毕竟“周礼尽在鲁矣”。例如,《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这是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的书;《八索》,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晋之《乘》,楚之《梼杌》……这是各国的史书;记物的《诗》,记岁的《时》,谈民利害的《行》,卜吉凶的《卜》,记先王世系的《世》,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记九数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图》和《法》;另外,还有关于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业、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至于被称为《六经》或《六艺》的《诗》、《书》、《礼》、《乐》、《易》、《春秋》,更是不在话下;孔子的著作不仅能读到所有的版本,还能够看到许多有关孔子言行的记录及其手稿……
一天,司徒牛对孟轲亲切地说:“高足来此,已满三年。你天资睿智聪慧,又肯苦读,常常是废寝忘食,如今该读的书都已读完,愚师腹中所有,已被你掏得囊空如洗,继续留在这里,已属无益。人不能终生读书,读书的目的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请高足择日出山归国,一展雄才,不知意下如何。”
孟轲回想起司徒先生三年来的深情厚谊,不觉潸然泪下……
人性之辩,尽心之说
孟子的教学活动不仅在子思书院里进行,也在社会上进行。社会上的许多人跑来向孟子请教知识,探讨学问,孟子均热情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利渠畔的许多家庭、邻里纠纷,都愿找孟子去解决,孟子欲明断是非,便苦口婆心地向双方讲许多道理,令其心悦诚服。大约因崇拜之故吧,不少人有了疑难问题,或碰到了挠头的事情,便来向孟子讨教。每当这时,孟子不仅耐心地向来人指出该怎么办,而且还不厌其烦地讲解这样办的理由和根据。这样以来,孟子不仅是子思书院里的老师,而且成了全社会的夫子。
离子思书院十多里处有一个程杨庄,该庄有一叫程广助的农民,他七岁的男孩向明,随小朋友们捕蝉未归,撒下人马找了半天,踪影未见,孩子的母亲哭得泪人一般,便来请教孟子有无找到的希望。孟子询问了有关情况,当他得知向明不痴不呆,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庄名和父亲的姓名时,坦然的微微一笑说:“不必着急和上火,不出三天,准有人将孩子送到你家中。”
程广助夫妇说了几句客情话,将信将疑地离去了。
第二天亥牌时分,孟子冷水浴后正欲上床就寝,忽有人敲门,来者正是程广助。他手提礼品,满面春风地告诉孟子,果然黄昏时有人携手将他们的向明送了回来。孟子婉言谢绝了礼品,二人撕扯了半天,程广助才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消息很快地在子思书院和因利渠畔传开了,有人疑心孟子是神而不是人,有人打老远的地方跑来看孟子的长相是否有异于常人。弟子们纷纷来问:“夫子何以知其必有人送子到家呢?”
孟子回答说:“人性皆善,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何谓人之善性?”公都子问。
孟子说:“人性皆善,指的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人人皆有这四心善性,发现一流浪孩子找不着家,寻不着父母,必像孩子的父母一样心急火燎,岂能不将其送回家去!”
“如此说来,善性即四心,对吧?”屋庐子问。
孟子微颔其首说:“正是,亦即所谓之四端也。”
“何谓四端呢?”屋庐子追问。
孟子解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四端也,尤其有四肢也。”
陈臻问:“请问夫子,四端从何而来?是与人俱生的,还是后天习染而成的呢?”
孟子回答道:“仁义礼智乃先天所固有,非后天习染而成。”
高齐问:“夫子说人性皆善,有何依据吗?”
孟子问:“譬如我等突然发现有一婴儿啼哭着爬至井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家会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吗?”
“不,跑上前去将婴儿抱离井口。”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孟子继续问:“婴儿与我等非亲非故,为何要救其脱离险境呢?是其父母富贵,欲与之攀结交情吗?是为了在乡邻朋友中博取荣誉吗?还是厌恶那孩子的哭声呢……”孟子这样问着,用目光扫视着一张张亲切的脸,见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心中在说着同一句话:都不是。他见大家默不着声,说道:“这便是恻隐之心。由此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就在孟子给众弟子讲解人性皆善的第五天,因利渠畔上演了一出骇人听闻的悲剧。有一财主与儿媳私通,被妻子发现,儿媳无脸面见世人,悬梁自尽。财主因妻子毁坏了他的一朵鲜花,一怒之下将妻子杀死。儿子在县衙为小吏,闻讯赶回家中,见其父杀妻奸媳,灭绝人伦,便挺剑上前,刺于父亲心窝,其父血流如注而亡。小吏见家破人亡,自己又忤逆杀父,犯了死罪,索性挥剑自裁。一连数日,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孟门的弟子们则对老师人性皆善的学说发生了怀疑。孟子就这件事对弟子们做了进一步的讲解。他说:“诚然,这财主一家三口,均系不仁不义之徒,禽兽不如之辈,然而这并非其天生的资质,而是舍弃了修养,不能自律,丧失善性的表现。齐都临淄南郊有一座牛山,牛山之木曾是繁茂得遮天蔽日的,因其郊于都城,构筑宫殿,兴建民宅,营造作坊,无不到山上采树伐木,久而久之,牛山之木岂能茂繁依旧!当然,砍伐之后,因有阳光照射,雨露滋润,又有新枝嫩芽长成,可惜放牧者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牛遍山,羊满坡,人踏兽啃,故变成了濯濯童山。人见其濯濯秃秃,以为未尝生长过树木,这岂是山之本性?在某些人身上,如这财主的一家四口,难道就从无仁义之心吗?其所以失其善性良心,亦犹斧斤之对于树木,旦旦而伐之,还能够再葱茏茂密吗?世间万物,得到滋养,便能生长;失去滋养,即使原来生机勃勃,亦会渐渐枯萎、消亡。”
在这些一般性的讨论和询问中,万章素来很少发言,他像一头牛,只要来到草地,便低着头,伸出长舌,拼命地将各种各样的草都食于口中,装入胃内,几乎是多多益善,待离开草地之后,或卧,或立,乜斜着双眼,慢慢地反刍回嚼,消化吸收,待百思不得其解时,再去请教老师,所以万章所提的问题,每每都较深刻,有分量。人性,是孟子教授的新内容,是同学们过去不曾接触过的新问题,且很抽象,难以理解,课堂上便七言八语地议论纷纷,学生的提问常常打断老师的讲解。万章则默默地听着,记着,思考着,课后翻阅有关书籍。通过翻阅对比,万章发现,孟夫子所讲与古人不同。古书上讲的,与生俱有的是人的自然本性,即人的自然生理需求和感观欲望,如饮食男女,耳目口腹之欲等,而孟夫子讲的则是社会上的道德伦常关系,强调社会群体关系中的自我与他我的相互制约、相互作用,注重心灵的自我完善与自我调节。怎样看待这两者的不同呢?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
听了万章的提问,孟子很感欣慰和甜蜜。是呀,这种美的享受,只有当教师的才有福分获得。孟子津津乐道地回答了万章提出的问题,他说,所谓人性,指的是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两个方面。生物性即人的自然本质,如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腹之于饮食,四肢之于安佚,男女之于性欲匹配等;社会性亦即人的社会本质,如仁、义、礼、智四德。自然性也好,社会性也罢,都是与生俱来,先天所固有的。人的自然性可称作小体,社会性可称作大体。动物只有小体,而无大体,即动物只有耳目口腹之欲,而无仁义礼智四德,这便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
“四德与四端的关系怎样?”万章问。
孟子回答道:“四端即四心,亦即人之善性。心之官职在思考,此乃人之所独具,动物则无能思之心。人之善性,用心思考则得之,不用心思考则失之,丧失善性者,则无异于禽兽也。反之,肯用心思考,能加强自身修养者,便可将四端扩张成四德。求满足大体之需者为君子,求满足小体之欲者为小人。”
“大体与小体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人对于身体之每一部分,均爱护,都保养,哪怕是一尺一寸之肌肤。考察其护养得如何,标准只有一个,即视其注重身体的哪一部分。如前所述,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便是人除小体之外还有大体,切不可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君子。今有一园艺师,舍梧桐楸树而不栽,却在精心培植荆棘,此必为贱园艺师。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者,人必嗤之;只讲究饮食而不培养四德者,人必贱之,因其养小以失大也,如此以来,则人无异于禽兽。但小体亦并非无关紧要,无口腹之欲则无七尺之躯,躯体不存,则何言仁义礼智四德?结论是:人之生物性受其社会性制约,生物性只有服务于社会性,口腹之欲方有意义,否则,人则必将退化为动物,后果不堪设想……”
“仁义礼智四德间的关系如何呢?”
“仁乃安宅,系安身立命之所,为四德之根本;义系行仁之要路,仁之外向表现,是仁的实践;礼为行仁之准则,居仁行义以礼为准,不可缺礼,亦不可越礼;智则于纷杂的社会实践中明辨是非,判断何为仁义,执著追求,锲而不舍。”
除了隆重的演讲,孟子一般习惯于讲短话,办实事,今天可谓是长篇大论了。他似乎有些口干舌燥,押了口茶,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眉宇紧锁,看得出,他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这些抽象的道理讲得更加深入浅出。突然,他眉心舒展,额头光亮,双目炯炯,兴奋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可同时得到,取熊掌而舍鱼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倘二者不能同时得到,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且偷生之事。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祸患有所不避。倘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可用也?倘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避患者,何不可为也?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可以获生,却不肯为;由此而行可以避患,却不去干,由此观之,所欲有甚至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失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喝着与人,过路之饥者不受;以脚踏过再与人,乞丐不屑取也。然而有人于万钟俸禄面前,不问合礼义否而受之。万钟之俸对我何益?为着住宅之华丽,妻妾之侍奉和我所结交之贫者感戴我吗?过去宁死不受,今为住宅之华丽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妻妾之俸而受之;过去宁死不受,今为所识之贫者感戴而受之,这叫做丧失其本性。”
孟子慷慨陈词,激情奔放,像大河东去奔腾的浪涛。他右手挥舞,不断地在室内走来走去,象在表明自己的心迹,似在与人辩理。万章是孟子的得意高足,常跟老师单独相处,但孟子今天的举止言行,却是他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从老师昂首挺立的形象,想到了岿然不动的泰山。他从老师那宽阔明亮的前额,想到了无边无垠的海洋,那浩淼澎湃的滔天巨澜,正是老师博大胸襟中的知识和学问。他从老师那犀利的目光,想到了漫漫长夜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他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位老师的教诲而骄傲和自豪,他为自己的幸运而幸福。
落叶归根,游子还乡
孟子心里很清楚,此番归国,今生今世永无再出的机会,故绕道向南,到宋去访过几位当年的老友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归途。行至休城,略作停留。一天晚上,师生闲谈中扯起在齐后期的那段生活,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禄,合乎古道吗?”
“非也。”孟子回答说,“在崇地,吾得见齐王,归临淄后便有去志,且坚定不移,故辞俸禄而不受。未几,齐有战事,依礼不可申请离开。久留于齐,非我志也。”
早在四年前,齐宣王曾于崇地举行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邑宰以上的官吏会议,会议旨在推行崇地聚敛钱财的经验。崇地农业征十分之二的赋税,商业、手工业、集市贸易等无不征税,另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杂税,如修渠、疏河、筑路、开矿、冶炼等等,也各有征税的名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这种鱼肉百姓的崇邑宰,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但齐宣王却破格提拔其到朝廷之上总理全国财政。宣王想以此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进而对外扩张,实现称霸诸侯的夙愿。即墨和东莱两邑邑宰提出疑义,主张轻徭役,薄税敛,与崇邑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震慑反对派,实行专制独裁统治,齐宣王下令将两个邑宰处死,到会之文武臣僚无不悚惧。谁还再肯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孟子作为齐之三卿之一,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宣王的这一招,显然是对着他的仁政思想来的,看起来是处死两个邑宰,实际上矛头却直刺孟子。会议上孟子没有表示什么,更未像以往那样借机大谈仁政,据理力争。这并非是孟子在明哲保身,而是宣王使他心灰意冷,他对依靠宣王在齐行仁政失去了信心,决计离齐而去,回到临淄后便向宣王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师生的生活开销全赖朋友们资助接济。
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孟子回到了祖国,踏上了这块生他养他的滚烫土地。他脚下软绵绵的,他眼前云蒸霞蔚,他周围祥云紫气氤氲;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周身热血上涌,他的步履蹒跚,东脚打西脚,像一个醉汉。是的,他醉了,沉醉在温暖、甜蜜与心灵的慰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到程度,他要醉成一滩烂泥,生长五谷和草木,他要化作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浇灌滋润脚下这片有养育之恩的土地,他要变作青青的禾苗,越过寒冷的严冬,去迎接那明媚的春的天使,开始新的生活……
孟子不仅要变成一个醉汉,而且还要变作一个狂人,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到处去看——袅村、庙户营、因利渠畔、学宫、子思书院、马鞍山、四基山;筑埋过的伙伴、铁匠铺里的张伯伯、杀猪的杜师傅、学宫里的老师与同学、父亲的主人颜崇义、公孙玺外公、雄健南将军、恩师司徒牛……不,狂人的脚步太慢,他要变作一阵秋风,在一个早晨将上述一切全都访遍。他要变作一个歌手,坐于几侧,抚琴击筑,引吭高歌——歌颂三迁教子之贤惠,断机喻学之美德,买肉啖儿之母爱;感叹人生之艰难,百姓之疾苦,天下之混乱;抒发生不逢时之惆怅,不得知遇之烦恼,仁政难行于天下之痛苦……
四十三岁离家,七十八岁还乡,在异国他乡整整漂泊流浪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却又是何等的遥远,何等的漫长啊!在这三十五年里,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士,思念家乡,因为这里埋有他童年时期的幻梦,展现着他青年时期的追求,洒落着他中年时期的汗水。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群鸟归林,分别栖息于自己的巢穴之中——这里是它们自己的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家”并不十分理想,有的在峭壁之上,有的在悬崖之中,有的挑于树尖,有的藏于草丛,有的悬于苇梢……但栖身于其中的鸟雀们却感到舒适,温暖,安全。
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天地不公,万民垂泪
世界上的事,只有人们意想不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孟子的病体,谁都认为必将一蹶不振,然而经过诊治和调养,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公元前305年,当东风浩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孟子的病症几乎完全消失,又可以兴致勃勃地投于工作了。弟子们尽最大可能控制他的工作量,不使他过于劳累,想方设法干扰他的工作,分散他的精力,陪他聊天,逗他开心。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孟宅庭院内,绿柳托墙,红花闹春,孟门弟子群星拱月般地将夫子围于中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好不热闹。万章于说笑中提及当夫子病重期间,大家是怎样忧心如焚。孟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后仰,笑过之后说道:“尔等请放心,为师近期不能死,因为著书的任务尚未完成呢……”
孟子依然是那么开朗,那么健谈,那么乐观,依然是那么废寝忘食。然而他似乎颇有预感,认为眼前这突然病愈,大有回光返照之嫌,必须在这弥留之际,尽快完成三部书的修订和写作。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孟子不再被动地等弟子们提问,而是主动地指导点拨,分析可能存在的问题,未雨绸缪地大讲而特讲,唯恐自己突然离世,弟子们无法继续完成任务。
万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不近人情地加紧了提问和请教,师生间的问答继续着。
一次万章问道:“请问交际时该如何存心?”
孟子回答说:“应该存恭敬之心。”
万章问:“俗话说,‘一再拒人馈赠,乃不恭之举。’这是为何?”
“尊贵者有所赐与,自己先想想:‘所赠之物合于义,还是不合于义呢?’想后才接受,颇不恭敬,故不拒绝。”
“不明言拒绝,惟心中却之,心里说,‘这是他掠夺百姓的不义之财呀,’因而婉言谢绝,难道不可以吗?”
“以道与我交往,以礼与我接触,便是孔子,亦不会拒绝他人的馈赠。”
“今有一拦路抢劫的盗贼,也依规矩与我交往,依礼节向我馈赠,这赃物难道亦可接受吗?”
“自然不可!《尚书·康诰》曰:‘杀人劫物,强横不畏死者,天下人无不切齿痛恨之。’此不待教而可诛者。夏、商、周三代相继此法而未改,如今抢劫、杀人者更多,怎么能够接受呢?”
“今之诸侯,其财物全是搜刮民脂民膏而来,与拦路抢劫之不义之财何异?假若他们依礼交际,君子便可接受,请问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汝以为有圣人兴起,对当今之诸侯,将一例看待,全部诛杀,还是先行教育,教而不改者然后诛杀呢?非己所有而取之,谓之盗,这只是提到原则高度的话。孔子在鲁为官时,鲁人争夺猎物,他亦争夺猎物。争夺猎物犹可,况受人之赐呢?”
“那么,孔子为官,非为行道吗?”
“为着行道。”
“既为行道,为又来争夺猎物呢?”
“孔子先以文书规定祭祀所需之祭器与祭品,不以四方之食供祭。所夺之猎物原为着祭祀,既不用来供祭,便无所用之,争夺猎物之风必将逐日衰灭。”
“孔子为何不辞官而走呢?”
“孔子为官,先试行之。试行的结果,其主张可行,而君主却不肯行,而后离去,故孔子不曾于同一朝廷停留整三载。孔子为官,有因可行道者,如鲁之季桓子;有因君主礼遇之,如卫灵公;有因国君养贤者,如卫孝公。”
问过交友与交际之道以后,万章又向孟子请教有关知识分子的问题,因为这些都是他编修《尚书》不可回避的问题。
这天早餐,万章喂了孟子一点饭食,夫子许久没有吃这么多饭了。
早饭后,孟子一方面命万章将给他做的送老衣服穿到身上,看合身可体不?一方面令公孙丑将所有的亲属和弟子都找来,他要告诉大家,从此不必为他的病担忧,他已经好了,今晚就能下地参加冬至庆典,拜祭祖宗。
孟子穿戴已毕,亲人和弟子们也到齐了。他和蔼地微笑着,以亲切的目光扫视着室内的每一个人,仿佛在看许多陌生的面孔。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大家呆呆傻笑,半天过后,他命陈臻将他的七弦琴取来,他要弹奏一曲,庆贺冬至佳节。
七弦琴取来了,置于他的面前。他调准了音,先习惯地“铮铮”地弹了两声,说了一句“许久不弹,荒疏得很”,接着便全神贯注地弹奏起来,于是室内回荡着悠扬的琴声。这琴声似高山清泉,顺流而下,活泼酣畅,跳荡飞扬;这琴声若画笔,给满室的人描绘了一幅和风细雨、鸟语花香、鸡鸣犬吠、男耕女织、尊老爱幼、怡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和太平盛世图景。啊,这不就是夫子那仁政的理想吗?这是他自己心迹的表述,是对弟子们谆谆叮嘱,是对未来寄托的殷切希望!他不仅在弹,而且弹到激动处还摆头晃脑地唱,歌曰:
南风之董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
突然,琴弦“嘣”的一声断了一根,琴声、歌声同时戛然而止,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震响,七弦琴滑落于地,摔成了两半。再看孟子,他平身依榻,仰脸朝上,两手垂落,双眼紧闭,泰然自若地溘然长逝了……
公元前305年十一月十五日,陨落了一颗巨星,中国历史上继孔子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大师孟轲与世长辞了,享年八十五岁。
亲属和弟子们一齐扑向孟子,放声恸哭……
噩耗随着呼啸的朔风和漫天飞雪迅速传遍了神州大地,老幼共泣,妇孺眼红,声摧五岳,泪洒九江,寰宇尽哀。
孟子丧礼隆重的程度不亚于孔子,但性质有所不同。孔子丧礼期间,吊唁者、送殡者以社会上层为多,如鲁哀公,各国卿相大臣,王孙贵族等。孟子的葬礼固然也有达官贵人,如齐宣王、魏襄王、鲁平公、宋偃王等均派使臣前来吊孝,但更多的却是社会贤达、士人和平民百姓,而且所来之平民百姓无不身着孝服,如丧先考,人人泪如瀑流,个个嗓子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