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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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谁要卖书啊 (1)

想想看,书的终极命运会怎样?它真的像某些人讲的,很快会灭绝吗?

近年来,书籍的确愈来愈像颗洋葱,我们发觉它一层一层剥落,先是影像,再来是电脑,跟着是网络,然后是电子书,每一种新工具都来拾它的工作,取走它的一部分。书会一样一样被肢解被拿光吗?一些爱书的人,习惯跟书谈恋爱的人忧心忡忡;而期间不断冒出来的恐吓话语,更让书的从业人员(尤其是编辑)听起来像末日讯息,好像自己注定很快会跟书一起消失。

“天国已近,你当认罪悔改。”很奇怪,一直以来人们听到这一天国到来的福音,反应通常不是开心雀跃(不是应该开心雀跃吗?)反而是吓个半死,这是很有意思的,就像电视广告里他们努力呈现的未来美好生活图像,怎么看都是枯荒可怜的,能够的话,那样的未来我可不可以不要去?

这一普遍的疑虑和惊吓,可能意味着我们知道事情不全然是这样,我们感觉他们忽略了一些重要而珍贵的东西。

我是一个只跟书保持基本友谊的人,对书籍没有超过内容、恋物癖式的多余迷恋。截至目前,我以为发展方向大致是进步的、合宜的。目前狭义的书籍,也就是纸本书的形式,当然不是每个面向都完美、都最适合它。比方说字典辞书、百科全书或图鉴这类非阅读用的特殊知识载体,交给更方便收藏和查询的新形式当然再好不过了,也许损失掉一点点装饰客厅和书房的功能,一加一减仍是划算的。或者学生的课本教科书,只要眼科医生不反对,我也赞成改用电脑、网络或电子书,既减轻书包重量又消除城乡时差,还可以克服它们用后即弃、逐年修订调整的问题。(我念高中时,一堆人最咬牙切齿的梦想就是,妈的等大学联考一考完你试试看,第一时间便痛快一把火把它们全烧掉,就像秦始皇做的那样。)

建议大家回想一下书籍的历史,这有助于心思安定看清事实--如果你知道书的基本历史,你就晓得书籍作为一颗洋葱不从今日始,事情一直是这样。沃尔特·本雅明指出来,大众传媒的出现和独立,便是书籍一次最重要的分解,把书籍负载和传递即时资讯的功能拿走,收音机和电影电视的出现,也让书籍的娱乐功能逐步收缩到最小,书的形式本来就比较沉重比较严肃,要求人脑比要求人的眼睛比重较高。

这两回大分解,一次是大众传媒的独立,一次是娱乐工业的建构,我以为其规格、其影响,都比今天的电子分解更重要更深邃,但书籍并不死亡,它可以更专注做只有它能做的事。

顺便提醒大家一下,如今是预言满天飞、每天可以保持冷静,稍稍想一下预言者的真正身份是先知还是推销员--推销员的比例压倒性的高。像我的老朋友詹宏志热爱恐吓性预言,几个月前才要我们不惜一切加入电子书,最近又谈电子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云去。你稍稍睁大眼睛就能看到他背后的商业机制和贩售企图,如此,你就能如托尔泰一般大声地说:“他想吓我,但我并不害怕。”

假设分解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其实不大可能),最后会剩下什么?会剩下这最大一群的碎片一样的、只卖两千本的书,书最坚实的核心,或者说书最没人要、最没利润可言的核心,这两者是同一件事。

几年来我的一个疑问今天已差不多浮现成为事实,尤其是近日电子书已真相毕露这一刻--我一直不相信的是,如果他们手握如此昂贵又如此powerful的武器,会好心拿来帮我们卖书吗?尤其是这些只能卖两千本、利润小到不值一顾、而取得过程如此麻烦、谈判对象(也就是一个个有不同怪癖、不同不讲理程度的书写者)如此分散的书吗?回想一下吧,电视网络铺设起来穿透每个家庭,读书节目只聊一格,且不断萎缩,梁文道每天只有八分钟,但这已近乎神迹了,是香港才有的骄傲;台湾的7-11打通全岛销售渠道称霸江湖,架上书籍如今剩不到20本(你听都没听过的20本),他们比较想卖的是御饭团、新饮料还有高铁车票不是吗?

谁要卖书啊?

电子书的真相是,ipad的书籍分部只是其复合性功能的小小一角,日后极可能只退不进,但光这样就当场打挂了kindle,kindle也很识相地立刻向游戏和音乐倾斜。大复合性电子接收器的大战也许持续方酣,但就实质意义的电子的电子书而言,game over 了!

是的,我们从头到尾说的就不是什么文化良心的哀求呼籁,而是商业机制最硬最不让步的工具理性问题。书籍最强韧,很荒谬但确实如此,不是寥寥那几本震动世界的大大畅销书--它们跑得最快;跑不掉的是这些碎片一样、尺寸太小、必然从市场大鱼网孔里流掉复归大海的书。这的确有点像庄子《逍遥游》里那棵没有用的大树,不值得一砍,所以活了下来。

还记得《玫瑰的名字》其中一段吗?“我把我所能找到的每片纸都收集起来,装了两只旅行袋,为了保存这可悲的遗物,甚至不惜丢弃一些有用的东西。”

“两千本的书”真正脆弱之处在哪里?在于它卓然客服商业规格的独一无二方式,其实是来自于一些人“为了保存这可悲的遗物,甚至不惜丢弃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书写者愿意用两三年或更久写一本书,以定价300元台币的书来算,只拿六万台币,相当于正常人一到两个月薪水;编辑者愿意不为社会所动,从事这个不太有前途的工作,并且相信其中有较大的志业而非职业成分;还有两千个读者愿意买,包有期望和好奇,不管这些书多沉闷多看不懂或读起来多不舒服。是这三者不约而同都做了一些背反当前社会主流的事才成其可能,所以我们才夸张地称之为奇迹。奇迹总是难得的,因此也总是脆弱的。

商业机制的强大理性很难理解这样的心思、行为和信念,也就很难瞄准它摧毁它替代它;然而长期来看,我们难免是悲观的,毕竟它必须抗拒着求舒适、求立即性报偿的一部分真实人性。书写者、编辑者、读者缺一不可,尤其是它所赖以成立的必要信念,正好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再受尊敬、一直在流失掉的东西,愈来愈少人愿意为了捡拾它而放弃掉一些有用之物。

如果你问过,我会说这个流失一直是进行中---它一点一点消散也许不易察觉,但消散一旦通过某个临界点,事情就危险了。像达尔文告诉我们的,当物种少于一定的量,灭绝的机制就启动了,单行道一般想着灭绝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