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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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04 工具书带来的困惑

我曾为写文章对正字、正音问题发表意见受到读者责难。因为我对当前流行的、而且具有权威性的工具书如《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都曾提出过不同意见,且认为某些工具书并非绝对正确。而读者或谓我强不知以为知,或谓我狂妄自大。其实我只是为广大读者(主要是为那些经常使用工具书的读者)着想,既不想妄自尊大,自诩有学问;更不想抹杀或低估当前流行的工具书的权威性。

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第一次听到人们读“竣工”为“俊工”,读“鼓浪屿”为“鼓浪雨”,特别是把“邈”读作“渺”,我的确感到相当惊讶。因为我一直读“竣”为七伦切(cún),与“逡”、“□”同音;一直读“屿”为许(xǔ),至今厦门当地人还是读xǔ而不读yǔ的。至于“邈”,如果读“渺”,是藐视的“藐”的假借字;如果当“远”讲,那只有音mò一种读法。等我一查《新华字典》,才知字典上把误读讹读当成“正音”,错误的一方倒成了我本人。50年代我编写拙著《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才发现上述错误读法是始作俑于建国前即已编成的《汉语词典》。我不禁怃然久之。这正如解差押送和尚,和尚把押送的差人头发剃光而自己逃掉,结果解差一摸头顶,便说:“和尚还在,‘我’到哪里去了?”我在读《汉语词典》或《新华字典》这几条注音时,真感到当初辛辛苦苦读书识字的“我”究竟到哪儿去了?不过在50年代,由于《新华字典》的权威性太大,我也只好“从众”,尽管在我写的书里提出不同意见,在说话时还是读“俊工”,免得惹来无谓的麻烦。然而我的困惑却一直保持到今天。因为1996年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依然保存着这些错误读法。我时不时地在想,如果我们一味迁就一般不识字的人误读讹读,而在工具书中宁肯以讹音为“正音”,那为什么对于“悛”、“酸”、“梭”、“狻”诸字仍读其应读的本音,而不一律都读成“俊”呢?尤其是“邈”字,《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竟把它等同于“渺”字,认为“渺远”即是“邈远”。那我要问,柳永的[八声甘州]“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应该怎样读,怎么讲?难道“渺邈”也可以等同于“渺渺”么?

记得在50年代我国第一批简化汉字公布时,我就注意到,“肖”是不能代替“萧”的,正如“兰”不能代替“蓝”一样。几十年过去了,其他的简化汉字都有规范可据,唯独这个“肖”字,可以在简化汉字表之外逍遥自在,畅通无阻。不过其流行领域只停留在姓氏上,而在“萧条”、“萧瑟”等词语中仍不用“肖”字。其实有些姓萧的同志并不喜欢把自己的姓改写为“肖”,例如我认识的萧乾先生就从来不用“肖”字作为自己的姓氏。既然“萧”字并未废除,为什么不把作为姓氏的“萧”规范一下给统一起来,而偏要让另一个本不读第一声的“肖”字羼入其间,使人莫衷一是呢?检新版《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肖”字条下注云:“姓(‘萧’俗作肖)。”这就等于承认简化字里可以存在异体字、俗写字,再坦率一点不妨说可以存在错别字。然则此例一开,“兰”和“蓝”、“旦”和“蛋”也可以据此类推,通行无碍了。请问,我们汉字规范化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现在一说起汉字不规范,就揪住繁体字不放,其实病根却出在简化字本身。只是目前主持这项工作的诸位先生不是投鼠忌器就是讳疾忌医,不愿向深层面探索罢了。

“肖”字之外,还有“付”字。一般人认为,这个字既可通“副”,又可通“傅”。“付”、“副”相通,修订本《现代汉语词典》已有明文指出。但在词典中以“付”字为词头的条目却无一可通“副”,以“副”字为词头的条目亦无一可通“付”,可见在书面语的使用中两字并不能互通。那么,写成“付部长”、“付教授”之类究竟算不算错,我还是不清楚。

最令人困惑的,乃是“付”字下有一条注云:“姓。”而“傅”字下亦有一条注云:“姓。”我想问,姓“付”的和姓“傅”的究竟是一个姓呢,还是两个姓?如果只有姓“傅”的,则“付”下的那条注实应废掉,尽管它是照抄《康熙字典》。今两条并存,只能徒乱人意。面对这样的工具书,读者究应如何对待和使用,我看确是够令人困惑的。

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