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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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106 临渊“议”鱼不如退而结网

题目是套用《汉书·董仲舒传》里的一句成语:“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淮南子·说林训》作“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结网。”)所以想写这篇“手记”,是由于一篇新闻报道引起的。

1998年8月19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一条详尽消息,报道了有关对30多年前成书的《中国戏曲通史》的评价和讨论。不少专家学者认为此书已经过时,应该向它道“晚安”而告别了,从而提出了重写“戏曲通史”的倡议,有人“急切呼唤一部能代表今天认识水准、美学价值且有学术分量的戏曲新史”。

作为一部戏曲史教材,沿用了几十年,当然会有人感到“滞后”而缺乏新意。但我认为,教材是需要相对稳定的。过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学丛书”和中华书局出版的“大学用书”,当其最初问世时都是以教材的功能走向社会的。即以我1946年在清华大学就读听金岳霖先生讲基础课《逻辑》而例,课堂上所用的教材就是金先生本人在若干年前撰写的老课本,书名《逻辑》,是“大学丛书”的一种。在这套丛书中还有更老的一本,那就是夏曾佑未完成的杰作《中国古代史》,直到1948年建国前夕,还有的大学用它做历史课本。如果说到“局限”,我想肯定是有的。但作为教材,当时听课的学生似乎并未感到“过时”、“滞后”。关键在于:教材是“死”的,教书的人却是“活”的。掌握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人”而不是“书”。

记得金岳霖先生在给学生讲课时,从听讲到考试,指定必读参考书只有他的那本《逻辑》教科书。可是据听课的人在课堂上的感受和经验,金先生每年所讲的内容都不完全一样,却又没有离开那本教科书的内容。说到我本人,教了一辈子“中国文学史”,有一段时间也根据规定必须用指定的教材。而我在讲课时,没有一次是照本宣科,把书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照搬给学生;否则学生恐怕早就把我“请下讲台”了。但我又绝对不是完全背离教材自行另讲一套,如果那样的话,学生从听课到考试的各个阶段都会感到无所适从了。当然,我在讲课时,如对教材提出商榷意见,乃至根本不同的观点,也从来直言不讳,并不稍事迁就。但从学生的读书、温课、考试乃至吸取有用知识的各个环节看,有教材毕竟比没有教材好,教材相对稳定比教材经常变动好。只要教员恪尽职守,充分吃透教材,并敢于发表经过个人独立思考的新观点、新意见,我想,既足以弥补教材的“局限”,也不会让学生感到思想“滞后”的。关键仍是那句话,教书的人是“活”的,他应该不会让教材牵着鼻子走。只有缺乏教学经验或腹笥贫乏俭啬的教员才不敢擅越雷池一步,死揪住教材不放;而听课者在听讲时也自然感到,听这样老师讲课,还不如自学教材,因为在课堂上听不听讲都一样,甚至逃课也不要紧。这只能说是教课的人失败,而不能怪教材有“局限”,编写得不好,必须更换新教材。

关于《中国戏曲通史》,我想情况也差不多。多少教戏曲史的老师都用这同一套教材,我敢说每一位老师的教学效果肯定会各不相同,各有特色。所以我的看法是,不怕教材不够新,只怕教师只株守教材而不随时吸收新的学术成果;不怕教材“滞后”,却怕教师懒于开动脑筋,不恪尽职守去认真备课。

话说回来,一部教材用了几十年,也可以更新换代了。但重写戏曲通史不能只“坐而论道”而需要身体力行。与其“急切呼唤”何如组织人力赶快动手,即使人手不多,那就单人独马也无妨。所以我把汉朝人的成语改了一个字,“羡”字改成了“议”,并希望“议”者能把“网”早日织成。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有十部不同版本的《中国戏曲通史》都不多!

1998年8月,北京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