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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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151 “闲话”也要实事求是——《戏迷闲话》的结束语

承《燕都》双月刊慷慨给予篇幅,断断续续发表了拙著《戏迷闲话》。到本期为止,一共连载了十篇,看来可以告一段落了。谨在此向广大读者和编辑部的同志致谢。

这几年,写回忆性质的文章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戏曲方面,不少作者以各种文体(包括像拙作的这种“闲话”形式)发表的回忆往事的文章,有长有短,指不胜屈。这类文字,有的尽管以茶余饭后的话柄谈助面貌出现,但既属文坛掌故,自应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才不算“灾梨祸枣”,浪费笔墨。然而仅就我读到的为数有限的文章和书籍而言,有不少是以讹传讹,信笔写成,甚至向壁虚构,缺乏起码的实事求是态度,对读者并不负责的。几年前我曾在某报写过几篇《艺海求是札记》,旨在匡谬正讹,拾遗补阙;但由于过分较真,难免言不中听,发表了几次便无疾而终,连原稿也不知去向了。当然,写这种回忆文章,倘无文献依据,只凭个人追想,难免有误记误传之处。这就要求每一位写这类文章的作者有点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有错必纠,知过必改。即以拙作《戏迷闲话》而论,就曾得到老友朱家,刘曾复两位先生的匡正,我准备把它们印单行本时进行修改。但也有些人并不这样想,更不这样做,甚至从一开始,其撰文目的就为了哗众取宠或文过饰非,而不是采取严肃认真、对读者负责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他们总以为事隔多年,反正死无对证,任凭自己信口开河,而让别人看到听到却必须承认他说的全是“信史”。这种自欺欺人的文章实在是太不罕见了。比如有人说梅兰芳唱过《坐楼杀惜》的阎惜姣,程砚秋唱过《玉堂春》的“监会”、“团圆”,杨小楼晚年唱《安天会》先从后台把金箍棒扔出,然后翻一串斗到台口把棒接住,还对观众做鬼脸吐舌头;以及什么裘盛戎带着王正屏去拜访谭鑫培等等,岂但无异痴人说梦,简直成了海外奇谈。最近还有人写文章,说王长林、福山父子笃信道教,因此扮演《青石山》的王半仙惟肖惟妙云云。殊不知王半仙这个“人物”,乃是剧作者用来揭露不懂法术的道士在社会上招摇撞骗的;一个真正笃信道教的人是不会扮演这个角色的,王氏父子乃因与道士有交往,故熟悉其神态耳。看来这位作者连《青石山》这出戏也没有看过。只是我个人见闻有限,无法把这类文章一一读过并指出舛误。谨在此向各界人士呼吁,希望我们的文风能够有所改变,即使是“闲话”也应实事求是。

现在,在拙作《闲话》即将结束之际,我想谈一桩既与北京有关,又涉及我本人的“公案”,说明写戏曲界追忆往事的文章要做到实事求是是多么不容易。希望知内情的读者给予批评指正。

1988年夏天,著名京剧老生陈大因病逝世了。我对陈的艺术一向是欣赏的,他的逝世确是京剧界的损失。但这与他生前曾否拜余叔岩为师却完全是两码事。同年8月20日,上海《新民晚报》记者翁思再同志在晚报第二版撰文,把广大读者对于陈是否余门弟子所产生的疑问归之于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的一段话,似乎读者之所以怀疑,完全是由于拙文引起的。于是翁走访了范石人先生,并根据范的回忆对此事加以澄清。这就逼得我不得不来谈谈这桩“公案”的一些细节了。

陈大北上求师问艺,在北京一住六年,这确是事实;六年中连余叔岩的面也未见到,这也是事实。但据范石人的回忆,却是这样说的:

……大还不敢提拜师的事……而我却不顾这些,毅然给余叔岩写了长达八页的信……这封信通过余叔岩的密友,当时的北京市粮食局长窦公颖转给了余叔岩……1943年初,我陪着陈先生恭恭敬敬地来到余叔岩家,余先生……答应等自己病体稍好的时候,让陈上余家来正式行拜师礼……可是等了二三个月还不见音讯。这时陈接到上海女朋友来信,要他回去一趟,他便于二月二十九日回沪了。谁知第二天清晨,余叔岩的管家来……敲门……行拜师礼的时机就这样错过了,实在可惜……

这同我所知道的情况并不相符。翁文又云:

范石人先生最后说:陈先生虽未正式行拜师大礼,但余叔岩答应收陈为徒这件事,圈内之人都是知道的。因此,在1983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里,由张伯驹先生撰写的“余叔岩”条目里,也把陈大列为余叔岩的弟子。估计吴小如先生撰文时,尚未看到大百科全书。

这里我只想谈两件“圈外人”都知道的事。一是陈拜叔岩无门,便向私淑叔岩的余派名票李止庵(适可)先生求教。李本答应给陈“说”戏,但一见陈把范石人带去记谱子,李就不高兴了,从而拒绝了陈。二是陈的余派戏究竟跟谁学的呢?主要是跟刘曾复先生学的。翁文中提到的窦公颖(他当时任北京市外城某区区长,并非粮食局长),正是刘曾老的亲戚。通过窦去找叔岩缓颊,希望促成陈之拜余为师成为事实,也正是刘曾老给陈指出的一条明路。但终因叔岩病情加剧,此愿终未实现。始而陈想趁叔岩一息尚存之际,在病床前叩头行礼;刘曾老阻止了陈。因为人未死而卧床不起,有人在床下给病人磕头,无异诅咒病人速死。所以刘曾老对陈说,这样操之过急,反而弄巧成拙。由此可见,余氏生前并未见过陈大。最后窦给陈出主意,余叔岩病逝后让陈以弟子身份赴灵堂行礼,并在挽幛上落“弟子陈大叩挽”的下款。这就是叔岩和陈大之间所谓的“师生关系”。这些事我本不愿公开说明,但鉴于自己所知与范的讲话出入太大,只好据实和盘托出。个中详情,刘曾复教授今健在,我不想多说了。

我对陈大印象本不坏。40年代,陈首次到天津演出,曾通过潘侠风先生给我下请柬,邀我赴宴,我虽婉辞,但他的戏我还是大部分看了的。范所谈在北京长安戏院首演的《战太平》,我也在场看戏,事后记得还写了剧评。后来大同志在京津两地演出,我经常是座上客。直到70年代初,门人钮骠同志到杭州工作,由于人地生疏,我曾请刘曾复先生给大同志写介绍信,希望对钮骠同志多加关照。而大同志却对钮骠说,他只是认识曾复,彼此“交流”过艺术经验而已。这才使我感到大同志太不实事求是了。据我所知,大同志的《法场换子》、《教子》、《御碑亭》、《搜孤》等戏,都是受自曾复;而他的拿手戏《沙桥饯别》,连本子都是从曾复处得到的,夫岂止“交流”而已哉!

至于范石人对翁思再同志的谈话,不少地方都经不起推敲。比如范说陈曾聘王长林、钱金福给陈说戏。陈是1938年之后才到北京的,而王长林卒于20年代,钱金福卒于30年代初,大皆不及见,怎么会给他说戏!陈首演《战太平》,前面是孙毓堃、侯喜瑞、许德义合演的《恶虎村》,并非《连环套》。开场则为叶盛兰、张春彦、范宝亭合演的《借赵云》。这是我亲眼目睹的。范说陈于1943年2月29日返沪,请问,1943年2月仅二十八天,何来二十九天!(1944年才有2月29日,可惜叔岩已病故了!)说到大百科戏曲卷,我是这一卷的编委之一,何以见得我未读此书?张伯驹先生原为我的父执,我同伯老也是熟人,他写的百科条目,最后并非伯老本人定稿(伯老1982年初即病逝),窃谓这并不足成为“定论”的依据。何况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果如翁文所说,一“入典”便成“定论”,那么何以拙文所记便不足信,而别人的口头谈话倒成了“天经地义”呢?范之所言,无非以为翁思再同志年龄较轻,于往事不易得到印证,故大言以欺世耳。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拙文亦因此而不惮辞费,知者其鉴诸!

1988年8月初稿,同年11月改订

〔附记〕据报载,说当初人们称孟小冬、李少春和陈大是“余派三杰”,此纯属虚构。姑不论当时根本无此提法,即使要算“三杰”,恐怕也得先算上杨宝森而轮不到陈大。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然而“求名在务实”,倘只务虚名而置事实于不顾,终不免贻来者之讥也。可不慎哉!1988年11月校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