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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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木兰诗

唧唧复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力力”,《乐府诗集》引一本作“促织何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余冠英《乐府诗选》:“唧唧,叹息声。第一句《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力力’,注云:‘力力’,又作‘历历’。开头六句(小如按:第五、第六两句详下)本从《折杨柳枝歌》来,《折杨柳枝歌》有‘敕敕何力力’一句。‘敕敕’、‘唧唧’、‘力力’、‘历历’以及《地驱乐歌辞》的‘侧侧’,都是写叹声。”今按:此说疑非是。《地驱乐歌辞》云:“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余冠英《乐府诗选》注云:“侧侧力力,叹息的声音。晋太宁初童谣云:‘恻恻力力,放马山侧……’‘恻恻’、‘侧侧’都和‘切切’声音相同,‘切切’表悲切的声音,较常见……”《折杨柳枝歌》云:“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余冠英注云:“敕敕、力力,叹声……”予则以为“恻恻”、“切切”、“敕敕”、“力力”皆状内心酸楚痛切、恻怛忧愁之意。且“切切”、“恻恻”故书屡见,从无用为表叹息声者。至于《木兰诗》之“唧唧复唧唧”,则像织机之鸣声,两者本无关涉。今请析言之:一、在汉语表叹息声之词汇,如呜呼、噫嘻、唉、嗟乎、吁嗟乎之类,皆长言而非促语,皆阴平而非入声,以入声字与叹息声本不相类也。二、促织之得名,以其鸣声似织机之鸣也。机鸣或言“札札”、“轧轧”,或言“唧唧”,皆入声重叠字所构成之象声词,以织机之声短促迫切,连续不断也。《木兰诗》首句一本作“促织何唧唧”,足证虫鸣与机鸣之声相似,初闻以为促织之鸣,继乃知为女子名木兰者当户而织也。三、自文义言之,始闻机鸣,继乃知为木兰当户而织;再继而则不闻机杼之声,唯闻木兰叹声矣。于境地之描述与诗意之次第,皆相合而相得。如解“唧唧”为叹声,则首句已言叹息复叹息,而三四两句复言“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是叠床架屋也,又安得为千古不朽之作乎?故予疑以“唧唧”为叹声者非也。

然如予所释,有二事可相难者。一曰,《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力力”,将何以解之?二曰,白居易《琵琶行》云:“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又将何以解之?《英华》,古本也;香山,唐之名诗人也。皆不以“唧唧”为机鸣声,子之说岂可信乎?予曰:此不难解也。《洛阳伽蓝记》卷四云:“四月初八日,京师士女多至河间寺,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见沟渎蹇产,石磴,朱荷出池,绿萍浮水,飞梁跨阁,高树出云,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此“唧唧”者,当读为“啧啧”,既为表称羡之象声词,又为表惋惜之象声词。《文苑英华》之“唧唧何力力”,或由《折杨柳枝歌》之“敕敕何力力”与《木兰诗》之“唧唧复唧唧”而混淆为一;即令非混淆,亦犹“恻恻”、“切切”、“敕敕”之意,殆内心愁苦,发而为无可奈何啧啧之声,初亦非长嘘浩叹也。至白诗所云,上句已明言闻琵琶而咨嗟叹息矣,下句则谓再闻其言而啧啧然惋惜不已,正以见叹息与“唧唧”之非一事也。至欧阳修《秋声赋》云:“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则虫鸣疾促与人之叹声徐缓相应,亦非谓唧唧犹叹息也。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此数语多为人所忽。木兰自昨夜已见军帖,则心事重重,不言而喻,其所以停梭止织,正缘有所虑、有所忧也。何言无所思忆乎?证以《折杨柳枝歌》,则知此处之“思”与“忆”,乃狭义而非泛言也。《折杨柳枝歌》云:“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是其所思所忆,乃男女情爱之事,所思所忆之人,乃意中之情侣恋人,非泛指一切其他人与事也。予尝考十五国风,用“思”字者凡二十二篇,其不涉男女情爱相思之义者仅七八篇耳(其中尚有是否指相思之意而不能肯定者,姑亦除外,皆在此七八篇之内)。而汉乐府及《古诗十九首》之言“所思”(如“有所思”、“所思在远道”)、“长相思”、“思君令人老”云云,皆指男女或夫妇之思;而《饮马长城窟行》之“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西洲曲》之“忆梅下西洲”,则“所忆”亦有广狭二义也。此诗盖言木兰之所以叹息,乃忧其父之年老与弟之年幼,无以充兵役,非缘己情有所钟,以婚嫁之事为念也。夫然后乃知此诗造意遣词之妙,虽本于《折杨柳枝歌》,而青胜于蓝矣。

附:俞平伯先生来信

《木兰诗》,我最初读第一句以为机杼声,如是而已。后来看了其他材料,反而迷惑。今看足下《札记》,更细辨之,以为问题在于:(一)当时情况是怎样的?就首四句看,总好像是其先机声轧轧,后来就停止了。一般读者印象如此(我亦如此),却并不很切合本事。木兰早已忧愁了,并非忽而忧愁,所谓“昨夜见军帖”是也。“织”者,农村妇女日常的工作;云“当户织”者,为就明也。她有了偌大的心事,机杼之声怕从头就未必那么“热火”的。及说到“不闻”,亦未必寂寂然,只是机声越来越低小,唯闻太息之声耳。这自然是一种设想,非有确证,却符合诗中所述情事。从这一点,就破除了一般读法的印象。(二)它和先后文献的关系。自汉乐府以下,“侧侧力力”,“敕敕力力”,“恻恻力力”,“唧唧力力”,“唧唧唧唧”,以声音求之均得通假,若无确诂,不宜遽分为二(“唧唧”、“力力”尤不宜分)。白诗两句自与《折杨柳枝歌》和本诗有关,这些都是显明的。

从此来考虑本诗首句的解释。其一,以“唧唧”状声音之词,似可作以下诸解:或机杼声,或虫声,或太息声(或赞美声)。太息之声甚不恰,《札记》说是,可勿论。主要的只剩下两种:一是机杼之声,如一般的看法与《札记》所言;一是虫声,有如另一本之“促织何唧唧”,似亦有可取之处。

其二,“唧唧”非状任何声音,只作忧愁解。重言之者,加强加重之意,如曰“怀哉怀哉”。若以之释本诗首句,实较状声之词尤为恰当。符合于当时情况与女子心境,一也;合于前此之童谣、乐府与后之唐人诗,二也;有另一本之“唧唧何力力”可作旁证,三也。

我对于此篇本了解不多,因读了你的《札记》颇引起兴趣,遂草此以供参考。(以上原信)

小如按:平师所言“唧唧力力”不宜分之为二,其说甚是。拙文之病,亦正在过于强调“唧唧”为象声词耳。然此诗首句本作“唧唧复唧唧”,“唧唧”又本可作象声词用,故拙文亦不另改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