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24至第34篇原题“读诗散札”,序云:予平生喜治辞章,而每好言考据。盖私心力主寓欣赏于考据,通诂训以体性情。董仲舒言“诗无达诂”,诚非望文生义、信口雌黄之谓;亦非谓解诗可以无确诂定训,一任读者师心自用者也。夫古今诗人构思立意,各出机杼;遣词造句,务竞新奇。后之览者,以意逆志,以今律古,以己度人,以此释彼,终隔一层,自无由尽达原诗之取义。此或“无达诂”之初旨乎?予历年来漫成此札,固亦自知其病。是以考据或多于欣赏,释词或多于析义。然近年多病,时亲药饵,缀辑成篇,不复一其体例,幸读者谅之。1981年岁杪大病小愈,记于北京中关村寓庐。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四“杂曲歌辞”录有汉诗《枯鱼过河泣》一首,其辞云: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相教慎出入!
“枯鱼”一词,始见于《庄子·外物》,所谓“早索我于枯鱼之肆”是也。《经典释文》引晋人李颐《庄子集解》,释“枯鱼”为“干鱼”。夫既为“干鱼”,则已死矣;如此诗所云,岂复能“过河”而“泣”,且“作书”以寄“鲂”乎?按《荀子·劝学》:“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以“枯”与“润”对举。《管子·水地》“齐晋之水,枯旱而运(浑?),滞而杂。”注:“枯旱,谓其水惨涩而无光也。”《周礼·天官·司书》郑注:“山林川泽童枯而不税。”贾公彦疏:“川泽无水为枯。”以《庄子》与诸书互证,“枯鱼”殆指失水之生鱼,非谓已干死者。盖《庄子》之意,谓人之于道,譬犹鱼之于水,不可须臾离。苟失于水,而缓缓求济于他人,岂有及哉(参阅近人阮毓崧《庄子集注》)!此诗则言鱼为渔人所网得,置之船中,载之过河,于是失水待毙。方其渡于中流,奄奄一息,乃思作书向鲂泣诉,且告之以己为鉴戒也。李白有拟作一首,其中有云:“作书报鲸鲵,勿恃风涛势。涛落归泥沙,翻遭蝼蚁噬。”正以状鱼失水之态,非谓鱼已死也。又《乐府诗集》卷四十四载《子夜歌》第十八首云:
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以鱼水喻男女情爱之相谐相得,本汉晋乐府传统之比兴手法。此歌之女主人公以“清流”自喻,而以鱼喻其所欢;其所欢一旦与己仳离,心生二意,不复齐同,犹之失水为“枯鱼”。乃不择妍媸美恶,虽浊水亦往相就,以喻其所欢不辨女子之贤不肖也。以晋歌证汉诗,足见“枯鱼”非已死之干鱼,而为初失水之生鱼矣。
或曰:李注以“干鱼”释“枯鱼”,干、枯同义,今犹有干涸、干枯、干旱诸词,安知“干”之非即失水之意耶?予曰不然。《古今韵会》引《字林》:“干,燥也。”“干肉”一词,群经屡见。郑玄《仪礼注》:“干肉,牲体之脯也。”《礼记·曲礼上》孔颖达疏云:“干肉,脯属也。”《王制》及《汉书·礼乐志》又有“干豆”,郑玄注:“干豆,谓腊之以为祭祀豆实也。”颜师古注:“干豆,脯羞之属。”因知干鱼乃如今之鲊咸鱼,干肉如今之腌咸肉,与枯鱼义异。“枯鱼之肆”者,乃指售初网得而尚未死去之鲜鱼市场,非已加工之咸鱼店肆也。李注实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