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有些诗与唐人新乐府有关系,如七古的《河北民》,从题目到内容,都是新乐府体。这里要谈的一首七言绝句《促织》,则是从唐代新乐府作家之一李绅的《悯农》二首发展来的。
李绅的《悯农》二首都是五绝,用对比手法写贫富悬殊,反映了严重的阶级对立,而残酷的阶级压迫也就不言而喻了。“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以具体而鲜明的对照手法,刻画出尖锐的社会矛盾,是古典诗歌中有力的投枪和匕首。后来如孟郊的《织妇词》:“如何织纨素,自著褴褛衣”,郑谷的《偶书》:“不会(不理解)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写的虽也相当沉痛,却总觉得不及李绅的诗感人深切。其关键乃在于:一、用以对比的两个极端的形象不够鲜明;二、作者总忍不住要站出来说话,结果反而减弱了诗歌的感染力。到了宋代,梅尧臣的《陶者》是这一类短诗中的代表作: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钱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此诗为“不加论断、简辣深刻”。这“不加论断”,反倒容易更有力地打动读者。与梅尧臣同时的还有一个不大出名的张俞,他的《蚕妇》却比较有名:
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宋文鉴》卷二十六)
问题倒不在于落前人窠臼,主要是把蚕妇写得只有悲哀而无愤怒,就显得力量有些单薄了。这类诗到了王安石的《促织》却有了较大发展:
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丝?——(通行本“□”作“钩”,今从大德本、嘉靖本。“□”音渠。一,一绺。)
从主题看,这首诗同孟郊、张俞所反映的内容是相近的;而且作者本人也站出来表了态,似乎没有什么新意。但内容虽同而手法互异;尽管都是站出来表态,王安石却出之以嬉笑怒骂,是锋芒毕露的写法。这就显得爱憎分明,感情强烈多了。
从具体描写看,前两句和后两句显然是以对比手法写贫富悬殊;但就李壁的笺注看,却不易把上下文统一起来。前二句注云:“古诗:长安醉眠客,岂知秋雁来。即此意。”后二句注云:“唐张乔诗:念尔无机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声,椒房金屋何曾识?偏向贫家壁下鸣。”注得并非不切。但张乔对蟋蟀是表同情的,而王安石则予促织以贬词,仅用“只向”二字,便把蟋蟀写成乘人之危或幸灾乐祸的家伙,而作者对贫家的同情,对富家的愤慨都明确地表现出来了。这正是王安石此诗的独到处。然而关键还在对前两句怎样理解。
我的体会是:第一句的“金屏翠幔”是同末句的“一丝”形成鲜明对照的。屏风上的图案是丝织成的,帷幔的质地也是丝的,都是耗费了劳动妇女无数心血的产物。可是富贵人家“得此”甚易,并且用来作为遮风挡寒的工具,那些醉生梦死的老爷们年复一年安于这种舒适的处境之中,完全感觉不到秋天寒冷的威胁。偏偏就在这个季节,无情的蟋蟀(即促织)却向贫家鸣叫不已,催促他们赶快劳动,却不想想穷苦人家多少门户连“一丝”也没有,让他们拿什么去织呢?“金屏翠幔”和“一丝”不仅是成品和原料的对比,而且是生活的豪奢与贫瘠的对比,是物质的珍贵与寒碜的对比,甚至在数量上也是悬殊的。这就比李绅、孟郊、梅尧臣、张俞诸人之作的内容丰富多了。何况在对比之中还加上个蟋蟀做媒介,在嗔怪它无端“促机杼”的语气中,实际却把矛头指向了豪门贵族,这就更使读者感到深刻痛切却又觉得含蓄不尽。因此我认为这首诗确乎不同凡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