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斋笔记
15040100000074

第74章 74 说“结句旁入他意”

近时读宋诗,有一不成熟看法。自北宋开国约半个世纪,朝野诗坛主要以宗白居易之平易浅近诗风为主。别有宗晚唐贾岛、姚合之“九僧体”,实白体之旁支,且影响极微小。至欧阳修为诗文盟主之时,“九僧体”已式微而几乎失传。直到南宋“四灵”,于“江湖诗人”中别辟“小区”,贾、姚遗韵才又被诗人拾起。此是后话。宋真宗时,杨亿、刘筠创为“西昆体”,诗坛乃以李义山为大宗师,虽晏殊、欧阳修诸家皆被其泽。由于“西昆体”为宋真宗所反对,又受道学家如石介辈之抨击,虽极一时之盛而很快便戛然中辍,然其流风余绪不泯。及欧阳修主盟,诗文虽以复古为帜,而实际人皆各寻创新之路。作诗者继宗法白乐天、李义山之后,更上溯白、李之源,从而找到了李白和杜甫。然李白天才横逸,不易窥其樊篱;杜甫则法度谨严,不难求其矩。故自二宋(宋庠、宋祁)、王安石以下,若刘、黄庶(黄庭坚之父)等,乃至江西诗派之“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诗坛风气一直为学杜所笼罩。其间异军突起,独为苏轼及其追随者如张耒、晁补之之属。故窃谓北宋一代诗风凡三变。自白居易而李商隐,一变也;自白与李而杜少陵,二变也;自李白而欧阳修,至苏轼而独树一帜、蔚为大国,三变也。明乎此,然后可与言宋诗(笔者另有专文论之,这里不过略陈梗概而已)。

黄庭坚与二陈(师道字无己,与义字去非)之学杜,诚渊源有自,但亦非死于句下者。今姑举其有继承有发展之一例,以证成鄙说。按近人冒广生《后山逸诗笺》卷下,于陈师道《寄文潜无咎少游三学士》一诗末二句“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下引宋人陈长方《步里客谈》云:

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亦用此体,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至陈无己云:“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则直不类矣。

所谓“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者,亦江西诗派学杜之艺术手法之一。《客谈》引杜诗,是老杜居夔州时所作一首讽世小诗《缚鸡行》,其全文云:“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诗意甚明,关键在结尾二句(《客谈》所谓“断句”,实指结句,故此小札标题擅作改动)。清吴见思《杜诗论文》卷四十释此诗云:“鸡之于虫,大小虽殊,性命则一。有何差别而强分厚薄乎?”然而世人争名逐利,云雨翻覆而世态炎凉,不过如鸡虫之得失而已。杜甫这一次固然没有让小奴缚鸡出售,但鸡与虫蚁的命运毕竟还是同归于尽,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了蝇头微利,不惜弱肉强食。诗人于末二句感慨至深,既有超然物外、居高临下俯瞰红尘的一面,也有百感交集、自伤身世的一面。思绪万千,只能用貌似忘情的仿佛不相干的旁观语气作结,才使读者感到余味无穷。所谓“旁入他意,最为警策”也者,正因这样的结语可以因小见大、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也。

黄庭坚的原诗题为《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也是一首短短八句的七言古诗。原诗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任渊《山谷诗集注》卷十五于末二句下注云:“老杜诗:‘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山谷在荆州《与李端叔帖》云:‘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皆开。明窗静室,花气撩人,似少年都下梦也。但多病之余,懒作诗尔。’山谷时寓荆渚沙市,故有‘大江横’之句。老杜诗:‘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山谷句意类此。”任渊与陈长方都引了杜诗《缚鸡行》末二句,可见黄诗意境确从老杜化出。但杜诗有居高临下意,黄则以香艳与雄浑之境作对比。花气袭人,撩拨情思,与其为花香所恼,还不如出门一望浩瀚无际的大江,使胸襟顿时开拓。作者用“恼”与“笑”为对文,正见出环境不同,可以牵动改变人之感情。所谓“被花恼”者,即被花之香艳娇美所苦而引起愁绪之意。作者此处也是用简练概括的结语来代替千头万绪之复杂心情,同样是以少胜多。虽说与杜诗手法相类,但杜是超脱而黄是摆脱,杜居于旁观地位而黄则使主观情绪有所改变和拓展,仍见出两人的个性不同。

陈师道诗的“李杜齐名”两句结语其实写得并不差,陈长方未尽解其意,乃以“不类”贬之。这首诗是作者赠给张耒、晁补之和秦观的,作为“苏门四学士”,这三人都与黄庭坚齐名,他们彼此也都齐名。后山诗说“李杜齐名”,当然指李白、杜甫,但出典却用的是《后汉书·范滂传》,所谓“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是也(李、杜本指与范滂同时的李固和杜乔,一说为李膺和杜密)。陈师道的意思并不是仅指自己不敢和李白、杜甫相比,而是(主要是)说自己不敢与张、晁、秦三人相提并论。张、晁、秦是卓有成就的诗人,而自己虽亦作诗,不过如夏日蝉鸣而已。夏天傍晚偶然吹过一阵微风,每一株树上的蝉都会叫个不停的,那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此是陈师道自谦之词,与杜、黄两人写诗手法虽同一机杼,而用意迥异。不过这种自谦之词写得含蓄蕴藉,属于比兴手法,看似“旁入他意”,实与前面六句(这是一首七律)仍“一以贯之”,有其独到之妙境,未可一笔抹杀也。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了陈与义。尽管陈与义本人不承认自己属于江西诗派,但其追随黄、陈二家而刻意宗法杜甫的作诗取径则为客观存在的事实。在陈与义的若干近体诗中,同样在结尾处也用过类似上述的“旁入他意”的艺术手法。这里举其《十月》七律一首为例,并试加诠析:

十月北风催岁阑,九衢黄土污儒冠。归鸦落日天机熟,老雁长云行路难。欲诣热官忧冷语,且求浊酒寄清欢。孤吟坐到三更月,枯木无枝不受寒。

这首诗作者充分调动了一切写近体诗的艺术技巧。第一、二句字面已为对仗,唯第一句有韵脚。第三句似浑成而实费解;与第四句对照,虽景语而实属比兴。第五、六句本身“热”、“冷”与“浊”、“清”皆自为对。第七句自叙,而第八句乃忽涉及“枯木”,正是“旁入他意”。今先诠释第三、四句,最后再细谈末二句。

《陈与义集》旧有胡注,近人白敦仁病胡注之不足,更为校笺。然于“天机熟”,皆只引《庄子·大宗师》“(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而已。此与“归鸦落日”有何关涉,古今人皆未谈及,因而费解。按成玄英《庄子疏》,释“天机浅”为“机神浅钝”;王维《山中与裴迪书》称裴为“天机清妙”。译为今语,则“天机”似指人之自然禀赋而天真未泯。“天机熟”,则谓一切皆顺乎自然,兼含下意识地习惯成自然之意。鸦非候鸟,处处均有,一到黄昏日落,自然归栖林巢,仿佛天性使然,毫无犹豫。如与下句对比而言,则以喻芸芸众生,生生死死,朝朝暮暮,照习惯过日子,根本不假思索。而“老雁”为候鸟,须择时择地而栖,于是兴“行路难”之叹。此则为作者自喻。“行路难”者,指世道艰难;“长云”者,谓日暮途远,人生的道路是曲折而遥远的,一个耿介清高的知识分子正不能轻易适应。故开首有“黄土污儒冠”之叹,下文又有“欲诣热官忧冷语”之牢骚也。三、四两句既明,则七、八二句亦不难诠释了。

《陈集》卷三有七古《北风》,末二句云:“千年卧木枝叶尽,独自人间不受寒。”胡注引韩愈《枯树》诗:“老树无枝叶,风霜不复侵。”注者皆谓与此诗末句意趣相近。白敦仁笺云:“自幸‘枯木无枝’,当‘不受寒’也。”按杜诗有“修竹不受暑”之句(陈与义本人亦有“清池不受暑”之句)。“不受暑”者,不受暑气侵袭之谓;然则“不受寒”者,即不受寒气侵袭之谓。鄙意此非“自幸”,乃自悲也。盖作者伤宦途多阻,悲世路长艰,一身恰如枯木,犹言心如槁木死灰,纵有枝叶,值此天寒岁暮之际,亦凋零殆尽矣。这样一来,虽夜已三更,寒气逼人,而自己反如枯木,不觉严寒之凌逼。此乃故作反语,把笔势宕开(亦即“旁入他意”);实则牢骚至极点,说自己头脑清醒得有点麻木了。倘不细吟精读,正不能识诗人个中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