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神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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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文化发明的政治基础

至少为了保护自己,庙管们也需要孔庙打造出一个安全的公共形象。上文所说的灵牌变化就是为达此目的的一种手段。确定庙宇的正式名称更是出于安全考虑。

庙管们首先否决了使用“孔庙”一词的提议,在汉语中,这完全可以解释为孔氏一家的场所。针对有人提出使用“圣人殿”一词的建议,庙管们表示不能同意。因为当地的祖先们并不是圣人,而他们的灵牌也供在大川的老庙。庙管们最后决定使用“大成殿”一词,虽说他们知道在解放前的中国,只有国家控制的孔庙大殿才能称为“大成殿”。在这样的大殿里,只有国家有权决定什么人的灵牌可以作为孔子塑像的陪祀之物。但大川的孔庙管理者指出,官方孔庙并不禁止孔家之外的人们参观。言外之意是大川的新孔庙和过去的官方孔庙一样,绝对不是一个祖祠。庙管们在公开场合会特别强调,大成殿作为一个名称在大川存在了几百年,现在只是恢复这个传统而已。他们另外解释说,如果使用“孔庙”一词就会意味外姓人不受欢迎,而外姓人也需要尊孔。但将外姓人也纳入大成殿的活动,这些庙管为自己制造了一连串不大不小的麻烦。

第一个问题是在大成殿安置本地祖先灵牌有违曲阜祭孔的惯例。在曲阜孔庙,大成殿仅仅供奉圣贤的排位。即便历代衍圣公的牌位也一直放在别处,更不要说其他孔子后裔的牌位。至少在民国时期,各位衍圣公的牌位放在属于私人住宅的孔府,虽然离孔庙很近,但毕竟分开。

大川的庙管们很忌讳别人指责自己缺乏仪式知识。他们宣布,一旦资金允许,就会建一座偏殿或后殿,单独存放本地祖先的灵牌。这样的话,外姓人参加祭孔活动的顾虑即可打消,不会担心自己在为别人的老祖宗磕头。而且,大川大成殿内的孔子牌位两侧毕竟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牌位,分别供奉不同姓氏的“四圣”与“七十二贤人”,可供本村杂姓及外村各类姓氏的群众上香。庙管希望这一说法不会遭到挑战。

但还有一个问题。假如孔家人向所有灵牌叩头,而杂姓人只能向孔子及其弟子的灵牌叩头,那么如何达到仪式的统一性?为了解决这个技术问题,大川庙管做出一项有意思的文化传统发现。在解释这项发明之后,我们需要知道,从1985年起,每年农历八月二十七,也就是孔子诞辰,大川定期举行纪念孔子大典。在农历八月二十六的傍晚,浩大的队伍将供品送往临时祖龛。整个典礼在午夜开始举行。但1991年,新庙竣工后,大川庙管们添加了一个午时(即白天)典礼,任何希望参加典礼的人都可以参与,包括外姓人以及孔家的姻亲、妇女和儿童,甚至包括其他村庄和附近工厂中的陌生人。这些人要以鞠躬叩头的方式,向孔子、四位哲人以及圣门七十二贤人表示敬意,但不向孔氏的本地祖先灵牌行礼。

至于午夜的典礼,参加者严格限制在经过挑选的孔氏家族代表之中。这些人都要扮演一定的角色,从司仪到乐师和门卫。他们要向庙中所有的灵牌叩头。孔家的女儿和媳妇可以参加午夜庆典,但不能参加在灵牌前祭献供品和宣读祭文等重要仪式。午夜庆典结束时,要有两个人在关上的庙门背后吃掉一部分牲肉。为了体现血缘继承的连续性,其中一个要出自最高的辈分,另一个出自成人中最低的辈分。

我们可以从1991年庆典账本中看到,新发明的午时典礼是成功的。这个账本记录了大川的十五六个杂姓人的捐赠,包括现金、灯油、纸花、彩旗以及上书尊孔口号的红色横幅。作为回报,参加白天的仪式的人们得到了糖果、花生、馒头、鲜果。只有小孩子可以得到一些切成小条的猪羊肉。肉食做成的祭品要留到夜间,专门用以犒劳来自外村的男性孔氏。

庙管在进行晚间的仪式时,明确地将庙宇的核心功能定为祖先崇拜的中心。由于增加了白天的典礼,他们创造性地把参与范围扩大了。最重要的是,这种双重的仪式为人们创造了一个非常需要的盾牌,可以抵挡政治干涉。庙管通过对过去的反思,认识到他们有必要向政府官员说明,这个庙是文化教育的公共场所,而不仅仅是一个祖祠。在这方面,他们对历史和仪式的创造性运用是政治手腕的一个典型例子,对于集体记忆、回忆的制度基础,以及文化发明的逻辑之间的关系确实提出了有趣的问题。

庙管的小心谨慎无疑体现了文化发明与政治手腕的痕迹。这些人必须想想村中地主和其他社区领袖所受的迫害,掂量掂量自己的事业。他们从族谱记载、口述传统和目击叙述中选择了有关过去的重要片断,开会拟定如何操作仪式的规定,重构庙宇的历史,完成资金积累,为庙宇及其相关活动选择专门名称。这就很像排练的一个过程,在集体商议、一致利益以及制度责任的框架中重新组织个人的历史回忆,最终形成集体记忆。

从一种跨文化的角度看,将文化传统当成被创造历史而不是历史现实的研究方式在人类学和社会史研究中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这一研究取向更关注人们对历史的想象,其中必有虚构的内容或对历史的其他解释。真实的历史固然重要,尤其对历史学来说更为如此。但人们对历史的想象或新解在社会生活中的分量往往超越历史事实。虽然如此,通过创造传统建立合法性的尝试并不是一个随意的或武断的过程。被创造的传统必须适应于各种社会考虑或习俗。而且,这种创造必须对公众而言具有一种渗透着感情的吸引力。否则,它不会有活力。关于最后一点,我们将在下一章展开论述,主要考察大川孔庙高度凝聚的人类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