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安宁宫回来后我就缠绵于病榻,时好时坏。承淑宫来往的御医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药海中,苦涩的味道飘溢在大殿内外,让人心也变得苦起来。
刘恒偶尔前来也只是默默坐着,我无力起身,索性扭过脸去不见。他也不强求,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动。他的呼吸沉稳,也给我带来些许心安。
冬至,太后赐宴,我不能前往。太后赏了些菜,我吩咐灵犀替我去宁寿宫谢恩,回身又把菜赏了宫中忙碌的太监和宫娥。
新年也因为没有了雪的点缀少了些气氛,承淑宫的门口也被灵犀装点一番,讨个吉利,我却还是没有起色。
迟来几个月的大雪终于还是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遍地,宫人们也都畏寒躲了起来,灵犀频频将头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儿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
她回头,嗔怪我:“奴婢哪里是想玩了,不过是看看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见好转,又碰上大雪,不利于养病。”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雪的时候……”本想说还打过雪仗,觉得不妥,突然顿住,以前,以前曾经和嫣儿,刘盈在雪后玩耍的情景已经印刻于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却不见了,他现在可好,他能否撑过严寒冬日?
灵犀见我的神情惨然,故作顽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时候还吃过雪团呢,那叫一个凉啊。现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个东西都嫌冷。”说到这儿她还故意将手反见过身去做个驼背的样子,咳嗽着。
我笑着,领她的情,隔窗看不见雪花,我撑起身子道:“把窗子开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她不依。
“只是开大些,不会有风的,我穿得扎实。”我哀求道。
她有些不忍,又有些为难,将那窗缝略开大了一指。
我笑着,真美,绵柔的雪,轻盈飞转,旋着圈地舞动,有些清冷,有些优雅,让人生怜。
还在惆怅,刘恒身影已现。
白色的风氅,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冕冠。
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动,只是望他,默然等着答案。
“圣上驾崩了。”刘恒声音低哑。
身子晃了晃,强制自己定住。我低头,蕴着泪水。
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无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忆着他的点点滴滴,却总记不清他的容颜。凝着眉,狠狠地想,拼命睁大着双眼,依然寻不见痕迹。泪水空然滴落,濡湿身下的被褥。原来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过尔尔,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手脚冰凉,不住地颤抖,好像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般哀伤痛恸。
这世间原来没有天长地久,再怎么刻骨铭心也会被时间抹平了伤痕,而当事的人却浑然不知,还捂着那块柔弱宝贝着。
曾宽心安慰过自己,我不曾遗忘,只是现实所逼,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地揭开,伤入肺腑,寒彻全身。
“漪房,我现在需要你。”刘恒的目光充满怜惜,第一次开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着抬头,懒得掩饰自己的伤痛。
他走到近前,将我双手覆住,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我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汉朝宣刘恭即位,张氏为太后,吕后为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吕家已经把持朝政,但朝中门阀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帜,纷纷暗中支持诸王起兵造反;而诸王也怕吕氏痛下杀手,准备兴兵,清除外戚。只是军中无人,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我们进退两难,真如同鱼肉,任人宰割。”他说得极慢,平缓之下掩盖着千钧一发的紧张。
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岁的太后,一岁的圣上,纷乱的讯息充斥着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片刻,深吸口气,放出声音:“代王准备如何应对?”
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肃杀:“与其待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那杜将军和周相怎么说。”我接着问。
问及至此,刘恒有些不耐:“周相胆小,只是一味地劝阻,说什么吕后不会对代国施以毒手,还说让本王上表,恭贺新帝登基。”
我又问:“那杜将军呢?”
刘恒有些负气说:“他说代国兵不精,马不壮,没有一丝胜算。”
我整衣,摇晃着爬起身来,对刘恒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两位贤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着下文。
“吕氏夺权,必欲除刘氏子孙,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现在。新帝虽小,却是刘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拥戴。吕氏如若此时动手,必属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且太后虽然强势,也企盼孙儿江山稳固,不会支持吕氏众人,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出师之名,又无出师之能,才不会贸然动手。”我娓娓道来,依着对太后心意的猜度。
“那何时才会对代国下手?”他有些焦躁。
我肯定地说:“嫔妾不知,但绝不是现在。周相说得对。”
刘恒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旋即又问:“那如此该怎么办?”
“周相的建议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写得越谦卑越好,方能逃过此劫。”
他眼眸中带有赞许,开颜一笑:“好个栋梁之材。”
此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刚刚的悲伤过度,软得撑不住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
一声声呼唤,装作不知,身心俱疲,不如沉沉睡去。
周相讶异刘恒的转变,杜将军只是面冷如霜、不发一言。一篇长长的谦卑恭顺的恭贺表派信使连夜催马送往长安。
随后刘恒做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举措,就是不顾我的劝阻,决然将我带上朝堂。
芙蓉榻摆在右侧,落地的青纱遮于榻前。
满堂的文武错愕着,愤然着,碍于周相尚未有所异议,不得不压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虚弱,无力的双手撑不起绵软的身子,无奈地偎坐在榻上,隔过青纱,接受着如芒如刺的目光。
刘恒唤宫娥为我倒水,拿丝帕的声音一次次打断臣官的启事。我惊慌无措,却不能开口推却。
周相大怒,一双霜染长眉巍巍颤动,上前一步:“代王年幼,为王者应清明自省,不应耽迷于女色。祖训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代王这样做有违祖训,荒唐得很。”
刘恒淡然,只是轻笑:“丞相不必生气,窦氏身体微恙,不能随身服侍,本王又总是记挂在心,只好将她带上来,让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说话,哪来的干政?”
杜战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复杂难懂。当刘恒如此回答周相时,他更是嘴角轻带一丝冷意。
这才是烈火烹油,以前怕刘盈的宠爱让后宫心生嫉妒,唯恐烈火烹油,现在想想实在好笑,直到今日才真正尝到被人架在火炉之上烧烤油煎的滋味。
此时我只能喜怒不动,敛了眉目垂下头,屏住了呼吸。
“老臣惶恐!臣以为朝堂是代国的朝堂,她是吕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不应不防;另来,即便不曾说话,她的耳朵也会带来诸多的祸害。”周岭仍不罢休,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经身为本王妃嫔也不能不防咯,或者应该立即杀了她以正威仪?”刘恒笑得冷然,让人不寒而栗。
“至少不能让这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头,目光直逼刘恒。
好个跋扈的周相,刘恒年幼便如此欺凌。刘恒虽有不是,他却越了规矩。我记在心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刘恒拍案之声震住。
“如果本王偏要呢?”声音之厉,让周相和杜将军都愣了愣神。周相顿时面容涨得青紫也放大声量:“那就先杀了老臣。”
百余人的朝堂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刘恒与周相对峙着,我掀起纱帘一角,从侧而看去,刘恒牙关紧咬,腮部鼓起,喉咙不停地吞咽着,双手紧握垂于御案,身形紧绷,仿佛一瞬即会上前拔刀将周岭斩杀。
周相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只等代王来杀。
我轻咳几声,掀开纱幕,手脚忙乱着爬下座榻,苍白的面庞配以白衣,愈发显现我的虚弱。
执事的宫娥上前搀扶,我拂袖甩开,一步步走向周岭。
百官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的举动。
周相则怒目横视,一丝不屑挂在嘴角。
我俯身施礼,他将头扭向左边;我旋即转身,迎对着他再次施礼。他不屑,转头右侧,重重鼻音哼斥出声,我笑而不语,又转身向右。
身后深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几番下来他也无奈放弃,只是口吐“妖孽”两字,尽显他的心意。
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转:“周相息怒,嫔妾想问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该讲?”
“说!”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
“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代国可有危险?”我含笑抬眸,与周岭对望。
“自是危险!只是也轮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厉,后半句更是提高了声调。
“嫔妾以为,自是危险,就应该代国上下团结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当今之计,在于隐忍,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时君臣不和传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议嫔妾一点小事,不懂事的把这传成君臣之间已有间隙,岂不误会;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从中做些手脚,代国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周相于代国,功勋卓著,心系代国安危,这些必是比嫔妾想得深远,嫔妾卖弄了。”我低头又拜,不起身。
大殿又是一片寂静,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人说话,我也就无法起身,我静静地躬腰候着。
“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刘恒绕过桌案,将我扶起。
他转过身,对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刘恒身后,也随身下拜。
“丞相息怒,本王知错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却不领情,还与您争执,实在不该。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处多多包涵罢。”说罢掀起前襟准备跪拜。我在身后也随之躬身。
这一举动大大地震动了周岭。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还有些得意,连忙搀扶刘恒,口里一迭声的“岂敢岂敢”。
百官也舒了一口气,欢声渐起,还有一些附和着说代王贤德。
刘恒被搀起,拉着周相的手,走向宝座。周相不解,随他前行,直到龙案,刘恒将周相手放于案上。周岭有些恐慌,欲抬起,无奈被刘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恒抬头看向殿下说:“丞相撑起代国半壁江山,殚精竭虑,治国功绩,高不可没,本王在此说与众卿,永安侯进封永安公,拜为相父,此位世袭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与我代国共荣。另有肯于进言者,一经采纳,赏爵进位,犒劳金银,必不食言。”
下方一片喧哗,有头脑灵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贤德,万民爱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随着跪倒一片,皆呼“贤德英明”。
我笑着,看着群情激奋,慢慢地挪向殿门口,轻轻地将脚抬起,踏出大殿,将那喧嚣隔在脑后。外面阳光明媚,丝丝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清冷的气味。我笑着,仰脸盯住昊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冬日快要过去,春天却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