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云巅2
双鲤一时无话,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曾经以为她是皇宫里活得最多姿多彩的人,总是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为人处事分寸在刻,既从容也儇巧。她是一个让人觉得亲切可靠的女子,身边总少不了找她倾诉的人……曾经,自己是羡慕过她的。
因为自己无法活得那样精彩,从来没有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唯一能做的只是为太后效命。
她们各司其职,虽同样为太后办事,但彼此之间的接触甚少。原本以为就这样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直到那日弋蟾去九鼎当铺救她,是她们关系改变的开始……
对于弋蟾的救命之恩,双鲤心里一直是存着感激的。
但这些年来的接触,她渐渐发现自己从前看到的全是表象……弋蟾,其实比谁都要冰冷。
那种冷,不是眉眼浸透的漠然,而是灵魂深处一种绝境凿就的孤清。
不会忘记四年前,残阳如血的黄昏,当她奉太后之命出宫探视,并在一摞摞尸体中找到那个少女时,她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姑娘怎么还能活着?她的身上有多处伤口,每一道都深深伤及筋骨,而她的胸口还被一箭穿透,沾血的箭尖从后背露出来,乍看触目惊心。可她竟然还能站得起来,以剑撑地,一步一步往前蹒跚……
“秋弋蟾!”双鲤惊叫一声。
“你……是太后派来杀我的吗?”弋蟾居然把剑支起来,摆出决斗的架势。她衣衫褴褛,但那双眼睛却是不染尘埃的明亮清然,“出招吧,我……奉陪!”她稍一用劲嘴角便渗出鲜血,分明是伤及心肺,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
反正这条命本就是她拼来的,她再拼一次也无妨……但要她乖乖等死却绝不可能!
她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双鲤不禁皱眉,“我不杀你。”那原本就不是太后的旨意。
“好。”只有这么一个字,不说感激,也不觉得庆幸,弋蟾接着往前走。或许她那根本已经称不上是走……而是拖着自己残破的躯壳往前挪,有好几次因为遽痛而踉跄跪倒,却又倔强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去……塞外……”弋蟾声音愈渐虚弱,却毫不含糊,“我要去塞外……看他……”
“你疯了!”双鲤第一次知道,在她文秀的外表下竟流淌着如此疯狂的血液。
弋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往前走,“我不甘心……如果没有看到他安然无恙……我不会甘心的……呃……”她又痛得蜷伏在地上,眼前出现短暂的黑暗,但她马上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我不会死……我不能死……”她有些语无伦次,手指撑着地面正要使劲,突然浑身僵住了不动,然后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往前探,抓到那只青花铃铛。
那瞬,双鲤分明在她脸上看到死灰一般的颜色,她眼里的光芒,刹那消失不见。
好像有什么天真的痴望,并一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终究……破灭了。
冗长的沉默,而那沉默的尽头却已经是天荒地老。直到双鲤听见一阵嘤嘤的抽泣声,心弦莫名有些触动……不明白,那样的痛苦都未能让她呻吟一声,为何只是一只铃铛却能让她哭得悲恸欲绝,哭到喉咙里咳出来的全是血……
双鲤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不知过了多久,那姑娘重新爬起来,抹干脸上的血和泪,她的模样很是狼狈,却有种一念之间看破了红尘的释然超脱,也同时看清了自己的愚昧无知……
“我真是个傻子……我不顾一切只想让他开心快乐,拼了一条命也想追随他到海角天涯,到最后,却被他弃如敝屣……年少轻狂,原来这就是年少轻狂啊……哈……”
年少轻狂的时候,只想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怀着满腔的热情和不管不顾的天大勇气,甚至背叛全世界也要和他在一起……
那样长的时间里都等不到他的承诺,他的海誓山盟,一颗心总是因他忽冷忽热,可她依然不依不饶地等着……痴心地以为只要自己付出更多一些,总会盼到两情相悦的那天……
因为喜欢他,甚至是毫无理由地任性妄为地喜欢……她多少次从死亡边缘把自己拉回,她不怕痛,却怕极了死,这条命留到今日只是为了还能再见到他……可到头来他却走得无牵无挂,他丢了铃铛,就是不想与她有任何牵连。
她算什么呢?他一转身就会将她忘得彻底。他去了塞外,那里才是他的锦绣之乡。
“赵锦巳……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受伤!”
弋蟾“喀”地折断了胸口的长箭,猛然一掌拍向自己左肩,逼出身体里的那根断箭,霎时鲜血如注溅到她脸上,引得双鲤失声尖叫,疾步上前封住她的穴道。
“你不要命了?”
“今日之前,我因他而承受的所有痛苦……”弋蟾倒在双鲤怀里的那一瞬,脸上竟挂着明媚的笑意,只是那笑容里不再有青涩与稚气,“今日之后,我会让他……十倍偿还!”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可她已经不再年少……那些轻妄无畏,都离她远去了。她的十六岁,如同三月那绚烂绮丽到极致的春光,都……在这一天,葬在这一线余晖与满地的血泪里。
因她对赵锦巳刻骨铭心的恨……让太后轻易就原谅了她的失职,并重新重用了她。兴许是老天不让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此断了,四年后,她被太后派到赵锦巳身边去当细作,暗中汇报他那边的情况。听说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不知是真是假……
想到不久之后就要与他重逢,弋蟾一时竟说不清心底这些不安的动荡究竟是什么?
“原来四年前他是诈死。”双鲤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此时马车已日夜兼程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经过一处林郊暂歇,几位佳人早嫌旅程劳闷,皆趁此空暇出了马车戏耍,虽天寒气清,倒也不亦乐乎。而弋蟾因生了痘疮始终以薄纱掩面,远离众人坐着。
双鲤支起双膝,视线落在沢鹿离开的方向,“难怪他武功本在你我之上,却死在你剑下,无非是金蝉脱壳之计吧。”
弋蟾心下暗忖,她竟从不怀疑自己?!“温青拾的人,到底是有点本事的。哎……”就势转了话锋,笑吟吟道,“你这样光明正大地看他,不怕被他认出来?”
“这一路他都对我视若无睹,可见是没认出来。”双鲤垂下目光。四年前她与沢鹿仅在九鼎当铺有过一面之交,况且她当时有意化了丑妆,沢鹿自然认不出她来……若不然这场戏也演不下去了。
弋蟾见状正欲开口,却闻不远处一阵骚乱,伴随着几位佳人的尖叫……“山贼啊!”
“看来今日不光有金银可抢,还有美色可劫啊!哈哈哈……”
那放肆的笑声令双鲤厌恶地皱起眉头,手已摸到腰间软剑却被弋蟾按住……“别中计。”沢鹿刚走,山贼就来,分明是联手做戏,就为了试探几位佳人的武功呢。弋蟾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是时候了。”却是道出这一句。
双鲤抬头,只见弋蟾眸中掠过一抹清光,一种交织宿怨与莫名期待的她看不懂的东西。
“是时候……脱离他们了。”
寒冬腊月,塞外飞雪,几经周转的车队抵达皇宫仅带回三位佳人。
“赶快让朕瞧瞧,究竟是何等姿色的江南佳丽,竟能让太后不远万里地赏过来?”
马车便停在昭德殿外的玉阶下,整齐一排迎接的队伍,拥着年轻的昭帝在雪中等候。他今日着一身石绿色绣流云百蝠团纹的窄袖便服,头戴束发嵌宝紫金簪冠,外罩一件白狐皮结襟大氅,环佩丁当,姿容甚美。几位佳人亲眼见了这样的帝君,面上竟惹了红霞,心道若是将自己献给这样俊雅风流的男子,倒也值得这一路的颠簸了。
“啧啧,果然个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啊!”素来清傲的帝君竟毫不吝啬对佳人的赞美。
“太后说,无论她们为妾为婢,皆凭陛下的意愿。”沢鹿在一旁暗示道。心中不免惊讶,陛下从来不沾酒色,为何今日却对这几位佳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难道真如太后所说……是看不惯塞外的姑娘,偏却对江南女子情有独钟?
“混话!”赵锦巳拂袖不以为然,“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朕怎么舍得让她们为婢,朕现在就封她们……”
“锦王殿下!”
一声突兀的称呼打断了赵锦巳的话,众人一致回头,只见一个黄衣沾雪的女子跪拜于地。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俏丽可人。虽粉黛未施,也自有妩媚之处,比起面前的几位佳人竟丝毫不落下风。
“请殿下明鉴,奴婢的马车因在沙漠中不慎迷路,与车队走散,才耽搁了时辰。”
沢鹿一眼认出了那个女子……她不是伺候尚仪的那个宫婢吗?明明在车队进入沙漠之前就先自逃了的,怎么竟找到这里来了?心思一转,他暗叫糟糕!原来竟是中了她们的计!
在沙漠中迷路,竟还能寻到这里,且时辰掐得这样准,恐怕是比他们更早到达皇宫才是。而且从她身上根本找不出旅途奔波的疲态,可见此人极不简单,“哦?那么你是……”赵锦巳掩去眸中精光,似感兴趣地扬眉。
“奴婢是尚仪的贴身丫鬟,尚仪如今便等在宫门外,因她身体不适,不能再多行一步了。”双鲤这一番话,分明是要赵锦巳亲自去宫门外迎接。
众人闻言更是唏嘘不已,这女子无论容貌仪态俱是出人一等,竟只是一个丫鬟,那么她的主子该是怎样的绝色……才配由陛下亲自去接?
她的主子,想必才是指使她做这一切的“幕后高人”吧?赵锦巳戒心又重了几分,却是爽快笑起,“好,朕这就去会会她!”
当赵锦巳刚一踏出宫门,便只见漫天大雪被风卷起,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令他有一刹那间不真实地眩惑感,这尘世间的雪……究竟是瑶池的千株桃花还是万树梨蕊呢?抑或只是行善积德的道人羽化登仙前遗落的一个旧梦吧,纵是万恶的孽徒遇见了也要虔心地阖掌祈福的。而他隔着雪的珠帘,望见那个站在凳上挽袖折梅的女子……
那女子披着一领凫靥裘斗篷,容颜被裘帽掩去了大半,只见她钗环裙绶无不透露一股精奢贵气,连同衣褶里的每一朵纭纹皆是用的上等的丝,顶级的线……但这通身的金翠辉煌竟都不及她从袖中探出的一只手,雪白的细手腕轻巧飞了个弧度,便折了一枝红梅下来。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赵锦巳脑中虚虚浮浮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一世的颠沛流离,转山转水转佛塔啊,就是为了在途中与她相见……
听见有脚步声接近,正闭目嗅着梅香的女子也不睁眼便嫣然笑道:“塞外的梅花可不比江南的逊色。双鲤,你去将马车上的花瓶取来。”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应,她“咦”了一声,轻眨双眸微偏了头去,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你……”
她轻轻掩住嘴,似是慌张无措,但那神容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撩人风致。
赵锦巳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已将额发全部梳到脑后,露出洁白如瓷的额头,更衬了她的清水芙蓉面。她的眉目添就了深雕细琢的精致,一双温婉如水的眼眸,含笑时目光却越发清明……她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但他一眼就认出她来,她是阿秋,是……秋弋蟾。
原来她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