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云巅1
四年后,边塞,大漠平沙。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塞北的秋天已有了南方冬日的凛冽,纵然是九重宫墙也阻挡不住寒流的侵袭,何况那寒意也不是一丝丝一缕缕循序渐进的,而是大块大块凝结的冷,扑面而来,简直有种飞扬跋扈的欺凌感。
吃不消这酷寒的帝君早就命人燃起了火炉,煮一壶新糯酒,醪敷径寸,浮蚁若萍。其实帝君本人是不爱饮酒的,他只是依赖于这种轻烟微醺的温暖,仿佛可以借此驱散身体里长年累积的寒意。
一身白袍的男子行色匆匆,走到敕霄殿前稍事驻步,似在整理情绪。
“温将军。”守在殿外的侍卫恭敬地朝来人行了大礼。
温青拾略微颔首,“陛下可睡醒了?”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
自四年前的皇权之变,昀帝赵胤临驾崩,而殷太后另立新主以来,大祁王室便日渐衰微,而回到边疆封地的锦王赵锦巳便趁此机会据地为王,自封“昭帝”,仿效大祁军制治国,亦有群臣朝圣、赋税徭役。而昭帝虽表面上仍对大祁俯首称臣,实质已有改朝换代之心,且其封地逐渐由塞北往南扩张,缓慢而深入地鲸吞大祁的领土。
而从前独揽大权的殷太后,如今也要对赵锦巳礼三分让七分,不敢轻易裁罚。
“陛下他……”侍卫面露难色。这温将军半个时辰之前才来过,因陛下午休而不肯见他,如今他又来了……可陛下刚才还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见”的。
正思忖着该如何回答时,却闻殿内传来淡淡的一声:“朕醒着,让他进来吧。”
温青拾大步迈入殿内,凤眸微眯,看着此时正坐在铺毡大案前翻阅奏折的龙袍男子,开门见山就道:“恕臣冒昧,还问李副将究竟犯了何等大错,竟被陛下勒令处斩?!”
赵锦巳的目光仍停留在奏折上,神情并无变化,“看来温将军是护将心切,连见朕的礼数都忘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每一字都很清晰,令人无法忽略其中的君威力度。遂又一笑置之,倒像是轻易就原谅了对方大不敬的行为……但温青拾岂会听不出他这番言辞里有意的提醒?他虽是帝王的亲舅,却也需恪守君臣之礼,毋能僭越。
赵锦巳接着又道:“李副将聚众赌博,败坏军纪,朕不过是按军法处置他而已。”
温青拾竭力按压住胸中的愠意,竟生生扯出一抹笑来,“李副将与臣并肩征战二十余载,立下战功无数,臣斗胆敢说,若没有李副将,恐怕也不会有陛下的今天……可陛下却因他小小过错便将他处斩,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吧?”
“若凡事都讲人情,还需法制做什么?”赵锦巳不以为然。
温青拾的面色沉了几分,“陛下做事过于草率,臣唯恐陛下难以服众。”
“那好,”赵锦巳霍然拂袖站起,这次却尊敬地喊了他一声“舅舅”,一直淡漠的神情反是因此添入了些许生气,“甥儿也想问问,这四年来,甥儿可有哪件事处理得不当,有害于家国天下了?”
温青拾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外甥来,不过四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脱胎换骨,从前一身病骨的贵胄公子,变成如今雷厉风行的治国之君。尽管他的模样未曾改变,但心性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其实在接他回封地之前自己并不看好这个孩子,记忆中的赵锦巳虽然自幼聪明伶俐,但多少有些优柔寡断,缺乏主见,这并不是一位开国明君应该具备的品质。而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实际上,赵锦巳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他克己自律,不沾酒色,以至于至今尚未婚配。
兴许是大漠的风沙磨砺了他的意志,也将他秉性中与善良有关的东西一并剔除,他处事冷静果断,一切以国法为先,从不拖泥带水。
不只是李副将,先前也有几位老臣,都是因为犯了法被他严刑惩治,不留一分情面。
“陛下从未出过错。”温青拾摇头,却是不卑不亢,“但,国生家,家生人,人生情……善者渡苍生,智者至天下。即便是国法军规,也需讲求一个‘酌情处置’……”
“啪。”赵锦巳突然摔了手中奏折,分明是被这一个“情”字所触动,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今日李副将,明日陆参赞,朕想处置一个人,还需先写个折子征求你的同意吗?”他咬牙一字一字道,“温将军理应清楚,朕的心里,从来就容不下一个‘情’字!”
温青拾因他乍然的失控而愣了半分,只见他双手因激动而颤抖地按住桌沿,面色苍白如魅,更衬得眉心红痣妖异似火……竟是一种比生不得死不能还要凄厉悲绝的神情!
为什么要跟他谈情?他根本不需要情!当初他未曾对一个女子手下留情,所以今日他也会对天下人无情!哈……这样很公平,不是吗?
他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极端的心理,他只知道……他曾经爱过那个女子,并亲手扼杀了这份情……他花四年的时间明白了却也无力回天了,而今他一个人坐看这江山万里,享尽富贵荣华,可他的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对于那个女子,只剩挖心蚀骨的想念,甚至因为无法磨灭的恨意让这种想念更加持久难耐。
他始终无法原谅她的欺骗,却找不到渡口排遣这种思念,他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他不后悔。倘若那日的情形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还是会离开,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他已经不相信情,更不会用“情”字为那些做错事的人开脱。也许这纯粹就是一种报复……报复自己,甚至报复天下所有人!
“舅舅若是看不惯甥儿的做法,完全可以将甥儿推下去,另拥新帝。反正甥儿今日所得的一切,也都是舅舅给的。”赵锦巳说着竟又笑了,一双眼眸也恢复了寒潭般的清冷无波,他到底是不适合先前那般激烈的神色的,“但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像赵胤临那样的傀儡皇帝……我不做也罢!”
他说过:若他不死,便绝不会再受人摆布,让自己活得那样屈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母妃在他骨子里埋下的坚韧种子,并长成青莲的濯濯骄傲。
“好,当初你就是用这句话来镇我的。”温青拾闻言反而笑了,拾起地上的奏折递与了他,这一躬身……是对帝王的敬,“但你要记住……赵锦巳,你站在这个位置不是给我看的,若你没有本事当好这个皇帝,第一个推你下去的人不会是我!”
这一番对峙,两人的语气竟惊人的相似,同样的……不怒而威,掷地有声。
赵锦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温将军还有事吗?”
“一个月后便是殷太后的六十大寿,车马礼聘皆准备妥当,沢鹿使臣已在殿外守候,只等陛下号令,便可启程去往大祁京都了。”温青拾这才道出正题。
派人去京都祝寿,一来是礼节上的需要,同时也可趁此机会探探京都那边的情况。
“去吧。”赵锦巳神色倦淡,分明不愿多提……对于京都和太后这类字眼他始终有种莫可名状的排斥感。
直到那抹白影消失,偌大金殿只剩一室的冷清,赵锦巳渐渐感觉到身心俱疲,蛰伏在血液里的寒意此刻更加肆虐入骨,他缓缓抱紧自己的双臂,他究竟是害了什么病?为何会觉得这样冷……从他踏上这塞外大漠,无论四季,他竟没有一刻感受到温暖过……
四年的时间,他还是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吗?怎么办,他快要承受不住这阵寒意……
“炉子灭了,添些火吧。”少女的声音突然在耳际回响。
曾经也是这样冷的冬天,那姑娘一出现便勤快地帮他生火驱寒,那时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只觉得她言语里满是关切之意。心中……竟微微泛起一丝温暖。
那时她就喜欢闹他,送他花枝,教他练箭,给他念动听的故事……然后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她主动吻了他,那是一个不够生动不够缠绵的吻,甚至有些无章的狂乱……他不知所措,双手搂着她的腰,脑中迷迷惑惑的只感觉少女纤细的身子娇脆易折……
他一直没有明白,当她依偎在怀,自己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和那些不安分的渴望,究竟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能够给予他……这些。
“陛下,炉子一直是热的。”小太监瓮声瓮气道。
赵锦巳闻言赫然一惊,原来是自己无意间将她说过的话念出来了。他伸手抚额,转眼一瞥那炉子上袅袅的白烟,淡淡道:“不够热,你再添几个炉子来。”
“啊?”小太监顿时垮了脸,这都已经摆了十几个碳炉了!几乎把他焐出一身的汗来了,陛下居然还嫌……不、够、热?!
在京都一番明查暗访,待沢鹿重新启程回塞外已是近两个月之后。
只是回去的路上却多出了七位佳人,便是殷太后赏给昭帝的……“听闻锦王至今未娶,想必是对塞外的姑娘不太上心,哀家便赏赐他几位江南的佳人,无论为妾为婢,也是哀家的一番心意。”
太后金口玉言,沢鹿自然不能拒绝。
沢鹿打开腰间的锦囊……那是温青拾临行前交给他的,他展开最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谨防细作。大漠迷途,人多有失。
沢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温青拾的意思:这七位佳人中肯定掺杂着太后的眼线,预备安排在昭帝身边当内应的,因而绝不能带她们回去。而“大漠迷途,人多有失”……便意味着,他可以在车队经过沙漠时暗暗将这些线人除掉,然后借口说是因为风沙太大而走失的?
“将军的锦囊妙计,果然妙极!”沢鹿心下有了主意,走到佳人所乘的马车前。
原本七位佳人是分两辆马车坐的,后因其中有位佳人不巧生了痘疮,生怕被她传染,其余六人宁愿挤一辆马车也不敢与她同坐,只剩了一位贴身婢女照料她。
只是偏挑在这种时候生痘疮,难免不引人起疑。
沢鹿刚靠近那辆绿帘马车,便听闻里面传来一主一仆的交谈,像是怕人听见般刻意压低了声音:“尚仪,您为何要装病呢?”
“嘘……”被唤作“尚仪”的女子紧张道,“这样才能令他们放松警惕,方便我们出逃啊!”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抱怨起来,“我才不想跟他们去塞外,听说那里气候差得要死,连浴洗的水都是用斤称的!我宁愿回老家去!”
“可是……您要如何逃呢?”
“哎,你没看见那个使臣对我们爱理不理的,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到心上。到时候我们就假装跟车队走散,他肯定不会来找的……”
那番对话沢鹿在马车外听得一清二楚,并记住了这个尚仪。心想你只管装病只管逃吧,塞外也不欢迎你这样娇气的小姐!
等到帘外的男子身影消失,马车上的主仆两人交互使了个眼色,默契地相视而笑。
“双鲤,你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做?”那尚仪却是弋蟾,昔日的六品司乐已被提拔为六尚之一,掌管宫内礼仪起居。
如今她被派去昭帝身边当细作,自然也是太后的主意。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定然会被怀疑,倒不如反客为主,先将一军。幸而沢鹿为人较耿直,且性子里缺乏几分谨慎,若不然不会这样轻松就能瞒骗过他。
“我猜他是要去试探其他六个人的武功,但凡会点拳脚的定会被他灭口。”双鲤寻思道。
“呵……”弋蟾轻笑一声,眼眸里分明掠过一抹极淡的恨意,“这不就是他们的宗旨嘛,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漏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