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红酥手1
“尚仪,奴婢将殿……陛下请过来了。”一旁的双鲤适时提醒了声。
弋蟾闻言似乎不感到惊讶,倒是先将那枝浴雪的红梅递到赵锦巳面前,“陛下觉得这枝梅花好看吗?”
赵锦巳因她这不着边际的一问而怔忡半分,又仿佛还沉浸在多年前的回忆当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么,臣妾将它送给陛下,可好?”弋蟾微笑着又道。
赵锦巳皱起眉毛,渐闻身后有些骚动,几位大臣议论纷纷,大抵说是“祸国红颜”之类,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女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在众人面前攀枝折梅,见了帝王也不叩首行礼,却又不像是故意的放肆,而是……跳出了繁文缛节的束缚,最后依然不失端庄。
那一颦一笑,从来不是刻意的挑逗,仿佛生来就是如此……俯仰百态,动静相宜。
这一切原本就是她精心设好的局,为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而她同样做到了……她的风姿神韵,轻而易举就将那其余几位佳人比了下去。
此刻她将梅枝送至他眼下,一如很多年以前她曾不由分说地将一束孔雀花塞到他怀里。
少女的笑声,清脆如檐角风铃。可惜流年暗换,物是人非。
赵锦巳心中颤了一下,顿时又因发现自己的悸动而面色大变……他居然被她迷惑?!居然……忘记了她的到来将会成为这块疆土的灾难?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这个女子分明就是太后安排到他身边的细作,而四年前的那场血战根本就是她在演戏……她怎么可能会死?可笑的是他竟然为此神魂不定了四年!
他那时头也不回地离开,简直是这一生最明智的选择了!赵锦巳几乎就要大笑……很好!秋弋蟾,你现在又要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朕?
“朕听说你身体不适,才亲自出来迎接,不过……看样子朕是被欺骗了。”赵锦巳的神情始终是皮笑肉不笑的冷淡,“这像是一个身体不适的人该有的样子吗?还自带凳子?”呵……这场戏的道具倒是齐全得很。
他的视线落到她脚下几尺高的红木束腰圆凳上,这才发现……她竟没有穿鞋?!他又赶紧将视线收回,心里无端泛起一阵郁气:这样冷的天,她居然脱了毡靴立凳,是找冻的吗?
“臣妾前一阵子确实生了痘疮,到昨日才好的。”弋蟾不慌不忙,从容作答。她今日着了艳色的衣裳,兰佩紫,菊簪黄,于是也衬得气色格外红润动人,“臣妾喜爱看书,但马车内光线太暗,因而臣妾常会自备一个凳子,待马车停歇时便搬出来坐着,就着山风林旭读书,倒别有一番趣味。”
“你刚才……自称‘臣妾’?”赵锦巳微眯起眼睛,眸中精光沉浮不定。
弋蟾却并未意识到自己说错:“太后将臣妾赏给陛下为侍妾,臣妾自然就是陛下的人。”
“可太后的意思是,无论你们为妾为婢,皆看朕的心情。”赵锦巳突然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她这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令他恼意增生,偏是故意要挫挫她的锐气要她难堪,“还有……”他视线上瞥,眼底掠过淡淡的不悦,“你用现在这种态度对朕说话,成何体统?”
弋蟾为难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圆凳,又看了一眼赵锦巳,似是忸怩的不肯下来。这欲言又止的沉默令赵锦巳心底莫名有些烦躁,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因她而生任何涟漪,可如今真正对着她,他却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
他不明白这种既想亲近又要远离的心情,就好像……他在恨她的同时,也是爱着她的。
赵锦巳神色骤冷,正欲转身离开时,却听见对方平静的声音:“请陛下……抱弋蟾下来。”他身体一震,紧跟着是莫名加快的心跳,脑海中联翩浮现的画面令他瞬间方寸大乱。
“请陛下帮忙,弋蟾不能自己下来。”弋蟾轻声重复了遍。
“你既能够站上去,还会下不来?”她根本是故意撩拨他的心绪!
赵锦巳!你一再冷嘲热讽让我下不了台,就……那么讨厌我吗?弋蟾强自咽下喉口苦涩,面上始终端着轻浅的笑容,“如陛下所言,无论弋蟾今后为妾为婢,此生只会服侍陛下一人。若在这些陌生男子面前露足,总是不妥的。”
片刻的迟疑,赵锦巳终于朝她伸手,十指交握,当她柔若无骨的身子贴近自己的一刹,胸腔似被她身上的粉香所填满,恍惚间他竟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发梢的声音,伴着女子轻软的耳语:“陛下怎么忘记了,漂亮的女人只能用来看,不能用来抱的。”
那一句话里饱含着多深的怨……多浓的恨啊!赵锦巳赫然心惊,只觉得左肩一阵刺痛,竟是三枚金针扎入他的穴道!
“陛下!”
沢鹿大惊,就要上前护驾,却被身边的温青拾不动声色地拉住,“接着看戏。”
“你……”赵锦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拈花而立,清雅出尘,温婉的笑容却掩饰不住眼眸最深处的冰冷。
他的心里已经不是愤怒,只剩了悲凉,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杀了他……甚至连逢场作戏的精力也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陛下是否应该觉得庆幸,弋蟾方才用的是金针,而不是更厉害的淬毒暗器?”弋蟾轻描淡写地说着,“陛下这样轻易就接受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是否太大意了呢?”那句话像是她有意无意的提醒,却又明显透出冷眼旁观的漠然。
“朕……”赵锦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其实就在她金针出手的前一瞬,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一直随身的袖箭几乎就要出手反击……可他终究没有。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伤害她。
因而他可以选择离开,选择见死不救,却无法对着她竖起利刃。
只是那时的赵锦巳犹未能明白,许多时候,无形的伤害远比有形的折磨更加残酷。
“陛下这就经受不住了?可弋蟾的针还没有扎完呢。”弋蟾眉眼一弯便勾起了笑意,“啪啪”,她拍拍手,双鲤便回马车取来一张蟒纹蟠花厚绒软垫和一只汉白玉砌的盒子。她先将软垫铺在凳上,再当着赵锦巳的面打开那只玉盒,却见那盒底塞着个棉布囊,上面整齐插着一排金针。
弋蟾捻了两枚出来,对上赵锦巳防备的眼神,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却马上恢复如初,“弋蟾听闻陛下经年受寒疾所困,久治不愈,想来是因这北方的大夫不熟悉南方的病况……陛下请坐。”她虚扶着对方坐下,一面伸手探上他脊背的筋脉,“弋蟾虽不从医,却也略懂一些针灸之术,便擅作主张,先行替陛下诊治了。”
说到这儿她福身一揖,“待陛下病好了,弋蟾自会乖乖去洗衣打杂,绝不敢再打扰陛下。”
赵锦巳蓦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一扬眸,却是笑靥如花。这是怎么了?他的眼睛好了,看清了世间善恶黑白,却越发看不透眼前的女子……
刚才她故意用金针扎痛了他,说了那些痴痴怨怨的话,一转身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不要企图对朕使用激将法……”赵锦巳缓缓松开她,目光清冷,“没有用的。”随她去盥衣房去勤事府,他都不会留她半步!
弋蟾捏着金针的手有一瞬的遽烈颤抖,他现在就像一只刺猬,她随口一句话都能轻易触发他的怒火,对她竖起浑身的利刺……他是不是觉得四年前对她的伤害还不够彻底?
赵锦巳……你怎么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她咬唇不再说话,只默默为他扎针。她离他很近,近得可以看清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因为情绪紧张而微微突起……他始终不能与她坦然相对吧?可此刻她的心却格外平静,仿佛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情,并因此牵扯出来的彻骨的纠痛和徒然的遗恨,也在这一刻离她远去了。
“陛下觉得好些了吗?”弋蟾撤回金针。
赵锦巳淡淡点了点头,针灸已然打通他背上的穴位,确实驱走不少寒意,可他的眉头却一直没有舒展过。
“锦巳,”弋蟾竟念起他的名字,赵锦巳浑身一颤,却见她眼里闪过一刹的迷惘,“你……还认得出我吗?”
“你……秋弋蟾……”赵锦巳艰难开口,低哑的嗓音像是从喉咙眼里生生撕扯出来的,句不成句的残碎与支离,“朕岂会认不出?”
“可我却认不出你了。”弋蟾转过眼去看一旁的梅树,这厢雪又开始落了,万物枯零,只剩一树幽葩红萼独领风骚。她开始怀念西苑……那里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冷,窗栏会倒,火炉会灭,可她曾经很快乐,心里满满的装着为喜欢的人奔忙的充实感……
“来这里之前,我曾幻想过无数种与你相见的情境,我承认我是恨你的,恨不得杀了你!我自愿向太后请求来此,就是为了报复你……”她竟大大方方地坦白自己的用心,“替你针灸时我故意加重力道,让你痛苦却必须忍耐,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始……我早就计划好用美色迷惑你,让你成为亡国之君被天下人耻笑……你欠我的,我要一点一点从你身上讨回来……”
因为当年是爱着他的啊!这世间就有这样一种冥冥的灵犀和促使人去追逐的力量,倾心一眼,便长情一生……她秋弋蟾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却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曾经以为那个少年便是她今生的牵绊,哪怕是恨,也……舍不得放下这段感情。
“可我现在发现……”弋蟾的脸上重又绽开一朵笑花,衬着这滢渟雪色更显温暖,那是她对着任何人都可以伪装出来的温柔可亲,“赵锦巳……”她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如今她看见的只有他的冷漠,他的残酷,他的易怒易躁……这锦绣荣华成就了他帝王的脾气,可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流水的平服多情,而她,再也不会为他沉沦。
“你已经……不是我爱的那个锦巳了。”
既然已经不再爱你,更不需要再恨你。
所以……她是连多看他一眼的心情也没有了。她偏生是这样一个果敢坚决的姑娘,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断……就势必断得干净彻底!
清楚意识到这一点,赵锦巳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果仇恨能够让她记住他,还愿意费尽心思报复他甚至毁了他……他宁愿她一直这样恨下去……可她现在对他露出这种笑容,俨然就是对着漠不相干的路人。
“秋……”赵锦巳张了张口,却见那个女子盈盈退后三步……
“奴婢恭送陛下。”
弋蟾跪地叩首,用最卑微的姿态,向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君致以敬仰。
大雪初霁,三边曙色动危旌。
待昭帝回宫,一干人等相继散去,弋蟾便回马车收拾细软准备入宫为婢。双鲤站在一边,神情复杂地盯着她,“尚仪,你……当真不打算报仇了?”那计划之外的一番演绎,倒是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弋蟾真的决定放弃仇恨,那么自己该如何同太后交代?实情相告吗?双鲤心底竟有几分迟疑。
弋蟾头也不抬道:“赵锦巳早就知道我是太后的人,我这次奉太后之命来塞外,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我们的企图?”
双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他刚才处处让你为难,因为……他一直提防着你?”
“四年前他就在提防我,四年后他只会更加不相信我。”弋蟾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戒心极重,就算我们想出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一步。所以我刚才故意道明自己的用心,便是以退为进,先乱了他们的阵脚再说。”所以她说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只将他当作陌路相逢的人……“他当然不会完全相信我,但他现在心里肯定很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