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屏开射雀
1511200000012

第12章

第十二章 红酥手2

说到这儿她突然一笑,眼如两弯新月,“而我说到做到,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奴婢,不故意接近他,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到时候会是他主动来找我……”她的笑容有着摄人心魄的隆重的意味,“依他现在的性子肯定会按捺不住的。”

双鲤这才明白她那番话的真正用意,心下佩服之情尤甚,“还是尚仪想得周到。”

弋蟾垂目不再说话,只拣了几件普通的衣裳塞到包袱里,那些绫罗绸缎近期是穿不上了。直到她走出马车,举目望向远处那次第敞开的红漆宫门,于沧桑岁月中屹然而立,那皑皑积雪像是蟠在墙头的白蟒,眼睛里碧绿的一点光,是苍穹之昂。

弋蟾心头一刹涌上百味,如今她就要重新踏入这囚笼之地,只是心里再也没有良人可托……

轻轻的,雪地里落了一声叹息:“他真的……变了好多啊……”

据说自从三位江南佳丽入宫后,便接连受到昭帝宠幸,并相继被册封为贵人。敕霄殿几乎是夜夜芙蓉帐暖,莺语燕啼,阅尽世间风月情事。

对此众臣之间颇有微词,一位帝君但凡沾了酒色,难免会给人留下话柄。偏那昭帝第二日上朝时依然神清气爽,处理国事分寸不乱,亦无迷靡懈怠之态,倒令那些大臣们无咎可循,久而久之便也默许了这种行径。

“微臣始终有一事不明,她们并非太后派来的细作,陛下既对她们无意,冷落了便是,又何须费心找人演戏?”

一日退朝后,赵锦巳忽发有兴致邀沢鹿游园赏花。时值四月中旬,晴初霜旦,萧瑟了两季之久的皇宫终于衍了些春意,北苑栽有几株桃杏,如今正是开花的时节。沢鹿心有旁骛地随驾走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提出心里的疑惑。

“她们不是细作,但你莫要忘了……真正的细作可就在勤事府看着朕呢。”赵锦巳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灰墙旧壁,唇畔勾起若有似无的冷笑,“太后赏赐佳人,朕若执意不肯接受,恐怕她日后还会再接再厉送来十七八个,朕哪有工夫同她周旋。”他拂了拂袖子,眉眼生出几分倦态,“倒不如顺了她的意思,做点样子给某些人看。”指的自然是弋蟾和双鲤。

沢鹿闻言仍有些顾虑,“不过秋弋蟾那边……当真要让她一直待在勤事府?”

赵锦巳微眯起眼,“朕自有打算。”转而轻拍沢鹿的肩膀,微笑道,“温将军此次率兵抵御戎狄侵犯前,在朕面前大力举荐了你,朕相信他的眼光……虽然你目前还跟不上朕的节奏,不过朕可以稍微等等你。”

如此一说倒是有几分勉励之意,也不似平日在众臣面前的那般清冷不可接近了。沢鹿心中霎时郑重其事地感激着。却见赵锦巳瞬间敛去眉间笑意,正色道:“但记住了……以后不要这样口无遮拦,小心隔墙有耳。”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提醒,马上恢复了平淡的神情,“你先回去吧,朕去勤事府一趟。”

天气很好,新晴细履平沙,有风过境却是将枣花吹落了衣巾累累一叠。赵锦巳一径往北走着,心里不知想着什么,莫名的很空静。他记得上次在皇宫里看见弋蟾是一个多月之前,那时天还下着雪,那姑娘拎着一个食盒匆匆往后宫方向走,想必是给某位贵人送药去的。那天她穿着墨绿色的棉布宫衣,一手撑着油纸伞,虽然步履有些匆忙,却依旧不减娉婷风姿。

明明距离很远,可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也许这红尘间就有这样一种灵犀的感应,和神奇的机缘巧合……你在桥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台看你。

他看着她在曲桥上蓦然驻步,收了伞朝迎面走来的一位嬷嬷福身行礼,那嬷嬷同她交代了几句话,她一面专注听着,一面轻轻抬手分拂自己额前的头发,那是一个随意至极、却也曼妙到极致的手势。

他的心,刹那狂跳不止。

直到那道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楼阙深处,他的视线却还一直朝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收回。

“我终究不及你的潇洒……可以手起刀落,一斩到底,连藕断丝连的余地也不留下……”喃喃念出这句,赵锦巳脸上滑过些许自嘲的笑意。他的勇气,竟只够自己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她……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对她尚存的眷恋。

“……及幸,飞燕瞑目牢握,涕交颐下,战栗不迎帝。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扑哧……”

女子细脆的念书声打断了赵锦巳的思绪,如今正在药膳房里读着《飞燕外传》的弋蟾险些因这一段笑岔了气,“这也算是上上品的禁书?未免太含蓄了吧。”

赵锦巳这才发觉自己竟已走到药膳房前,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姑娘一人,兴许是料定了这个时辰绝不会有外人进来,她便自搬了凳子坐在药炉旁,一手拿着蒲扇给炉子添风,另一只手便捧了书津津有味地念着,并不时感慨几句。

“啊,”突然想到什么,弋蟾又一迭摇头叹息,“难怪我见这前后语句之间流畅度不够,更有生拉硬拽之嫌,这本肯定是删减过后的。啧,抄书的家伙真不厚道!”

“究竟是什么书教你看得这么入迷,连炉子灭了也没察觉?”突然一道声音介入进来。

弋蟾心中“咯噔”了下,直觉抬头去看。她这一抬头,却是真真的始料未及,因而黑眸子里那一点惶惑也没有逃过旁人的眼睛。便见那锦冠貂裘的男子正倚在庭前,一缕光线自他深邃分明的脸庞斜斜掠过,映到他的眼眸里呈现出一种柔和的似笑非笑。

他们都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在这个时令亦没有秋千架和青梅酒的点缀,可他们的相逢有种郎骑竹马来的青涩画意。

但这相视仅是短暂的一瞬,弋蟾赶忙叩首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赵锦巳微微皱眉,因她这一声故意拉开距离的称呼而不悦,“平身吧。”他款步走到她面前,而她早将那本禁书藏了起来,低眉顺目地站着。他唇角略微上扬,有些调侃的意味,“你看书喜欢读出声音?”

而她何止是念出声音,简直像是声情并茂的演说了,抑扬顿挫,竟丝毫不比坊间的说书先生逊色……

思及方才那一幕,赵锦巳忍不住又想笑,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开怀过。

“奴婢以前没有这习惯。”弋蟾回答得轻描淡写,“后来给别人读惯了,倒也改不了了。”

赵锦巳沉默了一阵,似是失神,继而缓缓道:“那么,可否再念一次给朕听?”

弋蟾诧异地望着他,“陛下的眼睛不是好了吗?”她也没有刻意去回避什么,只是态度始终淡淡的,仿佛从前的事于她只是过眼烟云,她虽记住了,却并非出于留恋,“何况宫里的教书先生那么多,奴婢才疏学浅,只怕会读错字误导了陛下。”

不等赵锦巳说话,她又马上岔开话题:“糟糕,炉子灭了,奴婢得赶紧添火才行。”说着就自顾自忙活起来。

赵锦巳心知她是拒绝自己了,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他却并未因此离开,只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今日梳着最简单的双螺,只用灰绿色的缎带束结……在陌生的环境当中她向来适应得很快,收敛了端庄与骄矜,如今她也会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汗渍,白净的脸颊沾惹了灰尘,反倒显得纯朴真实。

难得的没有针锋相对,没有刻意的冷言冷语……其实这样,很好。

“这是给谁煎的药?”见她不打算主动开口说话,赵锦巳便任意找着话题。

“是宓贵人的。”

“哦?她生病了?”

弋蟾手指一顿,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笑道:“给宓贵人喝什么药,陛下心里会不清楚吗?”她的口气不太好,却连自己也没有察觉,那些泛着酸意的话就溜出了嘴边,“陛下精力无限,日夜操劳也不减龙威。却苦了三位体弱多病的佳人,时不时就在奴婢面前喊腰酸背痛,奴婢这几个月来就一直忙着替她们熬药滋补呢。陛下……”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赵锦巳唇边清晰的笑纹,轻浅的弧度,似春水因风撩拨过后摇漾开的縠褶。对上她的目光,他更故意轻咳一声:“唔,继续,朕洗耳恭听。”

弋蟾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叫什么……吃醋吗?她秋弋蟾何时也会用这种怨妇似的口吻对他说话?“可实际上,奴婢给她们端去的都是打胎用的药。”她匆忙移开视线,“虽然这药方是何太医交给奴婢的,但……这肯定是陛下的意思,不是吗?”

“你是在责怪朕?”赵锦巳神色微整。确实,何太医会开那种药方,都是遵从他的旨意。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相反,奴婢觉得陛下做得很对。”弋蟾却是摇头,转而盯着那药炉发呆,白烟熏到她脸上,遮住了所有表情。那三个女人的生死宠辱原本与她无关,她只是有一点……心寒,因为他残酷的理智……“陛下并不喜欢她们,宠幸她们只是为了敷衍太后,逢场作戏罢了。等到陛下真正一统天下的那日,这些女人肯定会被打入冷宫,自然就不需要留下她们的孩子。皇宫里的孩子……若是得不到父母的庇护,想必也是活得极痛苦的。”

她望着赵锦巳,用轻柔的语调娓娓说着:“正因为陛下亲身经历过这种痛苦,所以不想再重蹈覆辙,对吗?”

赵锦巳没有回答,只觉得一颗心陡然沉下去又浮上来,最终归于平静。为何她非要分毫不差地道出他心底的感受?他其实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和自私……包括何太医也觉得这种做法令人发指,只是不敢当面提出异议罢了。这皇宫里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却唯有她!

从多久以前开始,能够在他孤独困苦时给他莫大慰藉的,就……只有她啊。

“阿秋……”赵锦巳轻声喊出从前的名字,而此时他也像从前一样微微笑着,清透美好,也许是连他自己都要遗忘了这种笑容了吧,“四年了,朕……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这四年来他时常觉得冷,四肢百骸无孔不入的寒意,融入灵魂里变成绝望的悲鸣,可他竟无法喊出声音来,宣泄这种苦楚,只能任由它积累成疾。

而如今他找到了可以治病的良药,身体不再冷了,甚至像有把小火煎熬着他……那是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磨灭的渴望……他终于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拥有这个女子!

这几个月来的辗转难眠,每每他从纷繁的国事中抽身出来,便只觉得皇宫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那种感觉逼着他来找她!他这才发现……之前都是他的无理取闹,只因耿耿于怀于她曾是太后的人,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才会令久别之后的重逢变成彼此之间的折磨……

而现在他要主动改变这种状态,就算她心里还向着太后,将他视作敌人……他也势必要用自己的真情融化她!

“朕以后……”

“陛下恕罪,方才是奴婢多嘴了。”弋蟾突然退后一步。那轻巧一步,却像是退出千里之外,果断地与他划清界限,“请陛下以后都不要再来奴婢这里了。”

“理由?”赵锦巳紧紧盯着她,那双眼眸里有着明显的愠怒和绝不放手的霸道。

“因为我刚才……好像又看到从前的锦巳了。”弋蟾温婉地笑起,目光却冰寒如霜,“从前那个……让我深爱过,却又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啜其血的赵锦巳……”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如果你靠近我……我一定会毁了你……”

“哈!”这一次笑出来的是赵锦巳,他摊开手,却是坦坦荡荡的无畏,“好啊,朕等着你亲手来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