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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苍生拢1

待四位谏言大臣一离开,弋蟾便从地上拾起那方墨砚,重新摆到桌案上,并悉心帮他将奏折整齐叠好,一面叹息地笑道:“陛下一生气就砸东西的习惯也需改改了,像孩子似的。”

方才那些大臣们吓得面无血色的时候,她真是忍不住很想笑呢。

赵锦巳轻哼道:“朕没有砸到他们脸上就已经很克制了。”他将他拉到珠帘后的榻上坐下,那是一张核桃木雕夔龙护屏矮榻,榻上引枕、靠背、皮褥俱全,有时他在书房批阅奏折,待得晚了便直接在此榻上就寝,“今日怎会想到来书房找朕?”

只有面对她时,他才能真正放下帝王的架子,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无奈。

弋蟾便会意地平拢双膝,让他仰躺在自己腿上,一面伸手帮他按摩太阳穴,轻缓的力道令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她柔声道:“臣妾也是担心温将军被擒一事,准备来找陛下商量的。”

“结果你就把朕推出去了?”赵锦巳慵懒笑问。

“若不然让臣妾女扮男装,代替陛下出征如何?”弋蟾笑吟吟道,细想之后却又摇头,“还是算了。陛下营中纪律太严,万一臣妾不小心犯了错,恐怕脑袋就搬家了。”

赵锦巳却听出她玩笑话之外的用意,缓缓睁开眼睛,“你也觉得朕将他们管得太死了?”

弋蟾不答却问:“若臣妾真的犯了错,陛下会处死臣妾吗?”

片刻的沉默,赵锦巳叹道:“朕怎么舍得……”

弋蟾遂笑,“这便是了,因为陛下对臣妾有情,所以陛下不舍得让臣妾死。那些兵士也是一样的,他们跟随陆参赞李副将多年,那情分自是不浅,而陛下不由分说便斩了他们,虽说是为了严整军规,其实也表现出陛下对他们的生死漠不关心,将士们虽表面上赞同陛下严格自律,但心里终究是不服气的。”她眉间微露担忧之色,“温将军年过三十却尚未娶妻,唯独与营中将士们情同手足,对他们恩重义重,这也是兵士们誓死追随他的原因。因而臣妾才会格外担心……”

“朕知道。”赵锦巳轻声打断了她,“只是朕时常会想,若真由舅舅当皇帝,也未尝不是江山之幸。”

“陛下在说笑呢。”弋蟾蹙眉。温青拾若想谋朝篡位,还会容许锦巳活在世上吗?

“朕不是说笑。”赵锦巳摇头,眼底流露温柔的怀念,他是真的设想过……如果他们不是处在这样的地位,而是选择当一对平凡的夫妻,寻一处山水灵秀之地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更自由快乐吧……“朕还记得,你在西苑对朕说过,若是有一天我们能够离开皇宫,你会带朕去孤殊山见你师父,你还说你师父的脾气很古怪……”

按在他额角的手指突然僵硬,而赵锦巳没有漏过这一瞬的细节,他握住她的手,坐起身子与她平视,“弋蟾,你还是不愿意听朕提到从前的事吗?”

……这才是他心底真正的担心,尽管弋蟾已答应与他执手白头,并尽心尽力地作为一个妻子服侍他,可他知道,她心里始终有个结,不愿解开。每当他提及西苑,提及从前的事情,总会被她寥寥几语打岔带过……那过去已经成了她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她……四年前他离开京城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从来不肯细说,只说那七个杀手都死了,她自己也受了点伤,回去欺骗太后说是温青拾派人干的。太后惜才,最终原谅了她的失职。

他隐隐知道,真正的经过绝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悔,当初的离开,竟会给她带来这样深彻的痛苦……

他想弋蟾一定还是怨他的,她甚至不愿意接受他的封赏……尽管他不止一次说过要立她为后,却被她婉言推辞,她总有自己充分的理由:“陛下如今只是自封的皇帝,毕竟不够名正言顺。等到陛下真正打下大祁的江山,成为百姓心中认可的帝王,再封臣妾也不迟。”

所以他只能恢复她尚仪一职,她对于他给的从来就不在乎……究竟是她淡泊名利,还是她不在乎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她说过还爱他,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爱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开始害怕她对他的情意会越来越淡,并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如果他倾尽心力都不能打动她,他只能疯狂占有她,每次欢爱过后她的身上总会遍布青紫的淤痕……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成了两个极端,他极端狂躁,而她极端平静。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只有狠狠将她融入自己的血液骨骼,他才能格外清晰感受到她的存在……

直到前一阵子传来温青拾御敌时不幸被俘的消息,朝中顿然乱作一团,却想不出应对的策略,他每晚都被成摞的奏折压得连出书房的时间都没有,才一直没有去射雀宫找她……今日她主动来找自己了,他心中惊喜逾恒,只是碍于大臣们在场才没有表现出来。

“弋蟾,朕对你说过的话,从来就不是说笑。”赵锦巳不自觉地加重手上力道,没发现自己捏疼了她。

弋蟾垂了眼眸,“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陛下还提它作甚?”

“弋蟾……”赵锦巳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可他始终不肯放手,“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从前那样?”

细白的手指已被捏出道道红痕,弋蟾没有叫疼,她淡淡笑着,“陛下,我们都变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飘零的黄叶,又快是秋天了,陛下的寒疾会不会复发?她心里理所当然想的都是对他的关心,只是她不再开口。她还是爱着这个男子……深深地爱着,可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偏执。她的十六岁只有一次,同样的,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勇气……也只有一次。

如果从前她给他的爱像火,热烈而轻妄;那么现在她给他的爱像水,温顺而冷静。

情火太盛会将自己和对方焚伤,可水不会,细水长流,绵延致远。

“臣妾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孩子气,而陛下也已经成为笑拥江山、俯瞰天下的帝王了,这样很好。”她是真心实意地认可他。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与合理之处……当你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样也会得到一些东西……因舍而得。倘若没有四年前的那场变故,逼出赵锦巳本性里骄傲凌厉的一面,或许他也不会有今日这番作为。

“其实陛下何必伤怀,这里的风景每日都在变,一如每个人都会长大,成熟。当日臣妾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想,或许臣妾的世界里不再有小桥流水,但往前走,大漠孤烟的景致也是不错。”

“是因为朕在这里吗?”

“是的,因为陛下在这里。”

赵锦巳用尽力气拥紧怀里的女子,言语里有一种虔诚的哀求:“弋蟾,朕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永远不要离开朕,好吗?”

弋蟾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抽开身子,朝他跪下,“臣妾等着陛下凯旋。”

……她终究没有同他承诺“永远”。

两个月后,边关军帐大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与军中将士们谈笑畅饮了十几个回合,赵锦巳回到自己营帐中已是深夜,“你们都下去吧。”他浑身疲累地打发了下士,甚至来不及洗漱,便直接脱了鞋袜躺倒在床。

肢体早就不堪负荷,但他的思绪格外清晰,眼睛适应了一室的黑暗后,反而将旁物的轮廓看得更加分明。敝旧的月光透过布墙的缝隙弥漫在空气里,本是无关花前月下千里婵娟的冷冷的寂寥,却令他莫名生出几分思念与惆怅。

明天就是与戎狄的决战之日了,他胜券在握……便如弋蟾当日所说:臣妾相信陛下能赢,如同臣妾相信塞外的梅花会开,春天终究会来!

想到那个女子,赵锦巳的唇边漾开一抹笑意,已经分别两个月了啊……不知她现在是否也像他一样,忍受异地相思的煎熬?

只是她逐渐趋于平淡的心境,纵然是牵挂,也一定不及他对她的这般酽烈难化吧?

弋蟾啊弋蟾,朕该如何待你才好……

正睡意迷蒙间,忽听见外面守卫的禀告:“陛下!秋尚仪求见……”

此时弋蟾便着一身绿毛狸藉大氅站在营帐之外,长裙束腰,更显得风姿如柳。夜风将她的额发吹得有些凌乱,她一面抬手去拂,一面微笑着与身边站岗的守卫寒暄,虽是客套之言,但从这样的佳人口中说出,足以让人振奋不已了。

“弋蟾!”

一声欣喜的大喊,弋蟾下意识地回眸,却在望见来人的当场愣了半刻,随即“扑哧”一声笑了,“陛下你……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

赵锦巳这才发现自己竟忘记穿鞋便迎了出来,光脚踩着黄沙,可他竟分毫不觉得冷,“朕急着与你相见,便如曹操赤足迎许攸。”他如是道,眼里荡漾着春水般的温润笑意。

弋蟾的眸中却泛起雾气,两个月未见,他瘦了好多啊……“陛下快些回去,切莫着凉了。”她急欲将他往营帐中推,却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一回营帐当中,弋蟾便连忙吩咐下人打来一盆热水,并将赵锦巳扶到床沿坐下,“陛下怎么还像个孩子,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懂得爱惜。”她轻声嗔怪道,伸手在水里探了一探,觉得水温合适,便挽起自己的衣袖,正欲伺候赵锦巳洗足时,却被他拦住……

“这是下人做的事,”赵锦巳抓住她的手腕,“你如今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子。”

弋蟾笑着抽出手,“正因为臣妾是陛下的妻子,所以服侍夫君是臣妾理应做的事情。”说着就蹲下身来,将他双足浸入温水里,手指顺着穴位细致按压过他的脚背,触到脚底的薄茧,顿时心疼之意更甚,“陛下受苦了。”

那一瞬她忽然记起年少时,曾有一阵子在先帝赵胤临身边当差,也见过他的那双足……竟是保养得比姑娘家的手还要洁白细嫩!当时她便不齿:好一个锦衣玉食、不知百姓疾苦的皇帝!此时此刻她更为自己的夫君而自豪……只有赵锦巳这样的男子才配成为一国之君,而赵胤临注定了无法站到他这个位置!

“你在笑什么?”赵锦巳看到她唇角往上抿出的弧度,一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她如此清澈的笑容了?仿佛已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他还能回忆起……她曾经用沙哑的嗓音给他编织“子虚乌有”的故事,到最后克制不住笑场的画面。那时的她青涩稚气,却明媚如三月春光,万花成绣。

她像念诗一样地对他说:“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与我携手白头?”

他多么希望能再回到那个年纪,他一定会换一种方式,接受她的情意。告诉她:我愿意……与你白首不相离。

可她说过,再也不会用当年的心情痴痴地喜欢他……

赵锦巳越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绝境,他是怎么了?为何一再去幻想不可求的事情?是他贪心不足……越是深爱,越是全心全意地为她付出,越觉得自己索取的不够多。

“臣妾是为陛下感到高兴。”弋蟾温柔笑道,“臣妾方才与守卫闲聊时,听出他语气里无不流露对陛下的仰慕之情,说明陛下这两个月来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啊。对了陛下……”她眼里波光流转,似乎很好奇于他这两个月来的经历,“陛下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

“特殊的事情啊……”实在不忍拂了她的兴致,赵锦巳竟真的一本正经回想起来,“唔,半个月前倒是有个士兵……”

如今回想起来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个士兵不知从何处弄来几个妙龄少女,说是要献给他……“陛下一个多月来都没有碰过女人,俺担心陛下憋坏了身子,嘿嘿……”塞外的汉子从来是豪爽惯了,说话一点也不含蓄,“营里的军妓陛下定是看不上的,所以俺特意从外面找来几个清白干净的姑娘家,请陛下慢慢享用。”

他闻言又惊又怒,当场就掀了桌子,动静太大引得营中将士皆跑过来,若非后来有几名副将出面替那士兵求情,又想起临行前弋蟾也嘱咐他千万不能动辄问斩,他才强忍着没有说出那个字。

但强抢民女的罪名也是不轻的。只是这番行径倒是让营中将士们无不佩服……原来陛下当真是不近女色,克己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