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步摇1
孤楼残冬,夜窗雪阵。
“何太医,陛下究竟生了什么病?”
望着此刻躺在榻上的男子,弋蟾面露焦急之色。原本她陪锦巳在书房审阅奏折,忽然发现对方面色发白,手指颤抖得握不住笔,经她逼问才说是肢节疼痛难忍,甚至无法屈伸,她便赶紧唤来太医诊治。
“荣气不通,卫不独行,荣卫俱微,三焦无所御,四属断绝,身体羸瘦,独足肿大,黄汗出,胫冷,假令发热。老臣惶恐,陛下患的……好像是历节症啊。”何太医战战兢兢跪地。
弋蟾闻言脸色一变,“何太医年纪大了,连病都不会诊了吗?”她按捺着愠意,冷笑道,“本宫好歹也读过一些医理,自古以来历节症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才会患的病,可陛下今年才二十五啊!”
“老臣不敢断言,可是陛下的一切症状,都与历节症完全吻合啊!”
“你……”
弋蟾方要动怒,却闻帘后赵锦巳淡淡的一声:“何太医毕竟年迈,朕赏你俸禄千两,你以后都不必来皇宫了。”
“谢……陛下!”何太医洒泪告退。
“这种庸医应该直接拖出去斩了,陛下怎么还赏他?”弋蟾走到他身边坐下,想起那番混话仍觉得气愤难平。
“哈……咳咳……”赵锦巳连笑连咳,只觉得她此刻的模样实在可爱,“从前是谁劝朕说不能动辄问斩的,怎么如今你也学会这招了?”
“他竟敢说陛下患了老人症,真是罪该万死!”弋蟾对此很是耿耿于怀,“不管他了。明天臣妾就去贴告示请神医来为陛下诊治。”她转念想到什么,既担忧也责怪道,“陛下这病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为何一直瞒着不肯告诉臣妾?”
“不过是阵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赵锦巳不以为意。
看着他眉眼里累月的疲倦,苍白的容颜更将眉心红痣逼得妖灼如焰,几乎就要燃烧……他是为国家大事操劳至此啊!弋蟾心疼得想骂都骂不出来,只颤声道:“陛下今晚就别看奏折了,臣妾给陛下针灸吧。”
说罢便起身吩咐下人搬来许多碳炉,摆在床榻周围,直到房内温度高起来,她才动手去解赵锦巳的衣衫。此时他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双手交叠枕着下颌,脸颊微微朝外,浓密如扇的睫毛安静地垂着……他的睡相颇有些孩子气。因为有她在,他才可以如此安心入眠。
“你明明这样年轻,还有百年千年要活,我怎能容许别人说你老呢……”弋蟾笑着叹息,动作轻柔地帮他解开里衣,手指蓦然僵住……
她这次看清了……从他的后颈到腰际,果然有一长条浅褐色的斑纹!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民女万分肯定确定及断定……陛下是被人下了蛊!”
即便是听到这样的话,温青拾脸上依旧没有流露半分惊讶慌张之色,转而看向对面坐着的弋蟾,似乎在等着她的反应。
“什么蛊?”弋蟾沉静地问向内室中央的缃衣女子。自她发出招揽神医的皇榜之后,温青拾便将这个女子领到自己面前,戏称她就是现成的“华佗再世”。那姑娘模样生得倒有几分恬美乖秀,只是言行举止间无不透露出江湖人的爽快利落。
“金戌蛊。”女子答得不假思索,“此蛊源自西域邪教,分‘母蛊’和‘子蛊’。虽然种于不同人的体内,但子蛊的命运从此受母蛊牵连。母蛊受痛,则子蛊受痛加倍;母蛊亡,则子蛊亡,因而通常被教主用来操控教徒。母蛊只有一个,而子蛊却可以成百上千。陛下背上那道浅褐色斑纹就是蛊毒发作的证明。”
她眨眨眼睛,凑近弋蟾问道:“哎,陛下是不是跟谁结了梁子啊?”
“如瑟,不得无礼。”温青拾出声阻止。
但弋蟾本人并不介意,只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你叫如瑟?”
“民女夏……如瑟。”有意要强调前面的姓氏,此时夏如瑟更笑得明明媚媚好似六月天的池塘里一枝雨打也不曾落的新荷。
“她是臣府上的丫鬟,精通巫蛊医毒之术,所以臣将她带来了。”温青拾适时添话道。
“温将军府上果真是能人辈出啊。”弋蟾言语里透出若有似无的哂弄,尽管心知对方已专心辅佐赵锦巳,但她对温青拾始终怀着长持不消的敌意。转而又含笑望着夏如瑟,“那么如瑟,可否告诉我,这金戌蛊该如何解?”江湖人的脾气素来古怪,她不能硬逼只能软磨。
夏如瑟为难地挠挠头,“这金戌蛊是解不了的,起码我不会解。”见弋蟾脸色骤变,她又连忙道,“不过有办法可以将子蛊转移到别人身上嘛!反正为了九五之尊牺牲一条贱命也没什么关系咯。”
这姑娘虽然说话大大咧咧,却很通世故啊。弋蟾心弦紧了几分,通常别人谈及贵贱之分时那必是夹杂万分的嘲讽以及对自身处境的不甘不服的,可那姑娘却说得很理所当然,倒像是一种看透许多事的洒脱达观。可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有如此襟怀,必是不简单了。
“如何转移?”弋蟾又问。
“其实也不难。”夏如瑟看了温青拾一眼,“但一定要在男女交合时念动‘因循咒’,经阴阳调和之气将子蛊引到女方身上。”她说这种话也不觉得脸红,反倒有些怂恿别人的意欲,仿佛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是非善恶的概念,只有她认为可以做的……“反正后宫的女人很多,你看哪个不顺眼,就拎一个出来当替死鬼好了。”
直到夏如瑟写下因循咒,并拿了赏银离开射雀宫,还是没有弄明白当时弋蟾脸上一瞬即逝的苍白,她一面敲着额头一面碎碎念道:“奇怪啊奇怪,我以为她是个聪明冷静而且绝对心狠手辣的女人呢,怎么会露出那种就像是……很痛苦的表情?难道是我看人看走眼了?”
温青拾便在一旁微笑道:“你没有看走眼,她确实就是那种人。”听见对方“咦”了一声,他目光微沉,也许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因为赵锦巳的后宫佳丽虽然不少,但真正与他行过合卺之礼的……只有秋弋蟾一个人。”
“啊!”夏如瑟惊叫,“完了完了,她不会痴情到用自己的身体去引蛊吧?天天天,枉我还很佩服她呢。”她向来不分好坏只跟聪明人交好的,那什么舍己为人甚至因爱殉情的傻瓜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不会。”温青拾唇边浮出一抹看戏似的凉薄笑容,“我敢肯定确定及断定……她不会。”
夏如瑟听他说得这般笃定倒也没有多问,她似乎口袋里的赏银对更感兴趣,一面拍得丁冬脆响一面悠闲地哼起了曲儿:“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传。共留连,画船一笑春风面……”
“如瑟,”温青拾突然想起来,“你方才说到引蛊之法的时候,看我一眼做什么?”
“呃……”夏如瑟笑嘻嘻地岔开话题,“今天天气真好!”
因为阳光太温暖明亮,所以可以假装它已经融化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苦涩的心情。
两人一离开,弋蟾便唤来了双鲤。
“你可还记得,四年前你为了试探陛下的眼睛是否真瞎,曾经捉了一条乌梢蛇?”弋蟾沉声开口,终于回忆起来……锦巳背上的浅褐色斑纹分明与那条乌梢蛇身上的无异,“那只是一条普通的蛇吗?”她竭力维持神色的镇定,尽管手指在衣袖中狠狠颤抖。
“是。”双鲤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双鲤,我知道你从来不会撒谎,你说是……那便一定是了。”弋蟾吸了口气,她到底还是没有办法苛责双鲤。因为除了锦巳,只有双鲤还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这四年来并肩走过的姐妹情分她始终割舍不下。如双鲤那般不知人情冷暖的女子,能够在四年前替她疗伤并悉心照料……她知道那必定是出自真心实意的关怀。
只因为她是忠心效命于太后的死士,所以自己不得不在她面前演戏,直到那天被她看出破绽……“尚仪,你心里还是爱着赵锦巳的,对吗?”
而她承认了:“双鲤,我已经决心背叛太后,你可以回去,我不拦你。”她心里清楚,双鲤对这边的情况知道不少,若是直接放她回去肯定对赵锦巳不利,可自己竟狠不下心来杀她。
也许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心软。
但双鲤并没有走,而是愿意留下来继续服侍她。依她多疑的性子本应该怀疑双鲤的别有用心……可她相信了双鲤,因为那个姑娘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假话。
“尚仪这样问,是和陛下的病情有关吗?”双鲤心下猜出了大概。
弋蟾心中迟疑了须臾,最终还是把金戌蛊的事情告诉了双鲤:“我曾经在那条乌梢蛇身上看到同样的斑纹,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她抬手支额,掩饰不住眉间的愁苦之色。
双鲤细细回想起四年前的事情,“那条蛇本是奴婢在药膳房里捉来的。”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尚仪,奴婢记起来了,奴婢在捉那条蛇的时候,发现它正偷尝原本是煎给陛下的药,但当时奴婢并没有在意。”
弋蟾眸中精光一闪,“而你后来直接将药端给陛下喝了?”
双鲤点头,“是。”
“原来是那碗药的问题……”弋蟾仓惶失笑,当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她不知该笑他人还是该笑自己,“是我不够谨慎啊,当时明明站在外面,怎么就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去了呢……”
而今她终于知道,那碗药被人动了手脚,而太后就是母蛊之人……所以锦巳会害历节症,那是太后那个年纪的人才会生的病啊!
母蛊受痛,则子蛊受痛加倍;母蛊亡,则子蛊亡。
“太后啊太后,你果然聪明绝顶!难怪当初锦巳回到塞外后,你并没有表现得那么惊慌,因为你早就找到操控他的更好办法!你岂会怕死?你死了,还有锦巳为你陪葬啊!咳……”兴许是因气急攻心而牵动了四年前心口处的箭伤,弋蟾竟呕出一口血来,惊得双鲤连忙上前扶住她,“哈哈……”她却突兀地笑起来,笑容明媚决绝,近乎癫狂……“可我秋弋蟾绝不会让他死!我要让你在黄泉路上哭着看他活下去……他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寿与天齐!一定会!”
“尚仪!你……”双鲤再度见识到这个女子骨子里的激烈和疯狂。
“我没事,”弋蟾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替我梳妆一番,待会儿我要去见宓贵人。”
寒冬催万物,几位贵人的寝宫外早已不生寸草,更因鲜少来客而显得倍加冷清。偌大前院里,独见墙角一树腊梅,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攀过墙头十里香。
“妹妹最近日子过得滋润,人也越发水灵了。”
宓贵人一见到弋蟾便赶忙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但那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嫉妒之意。
弋蟾心知以自己现在受宠的程度,若再谦虚反而给人感觉得意了,因而那些夸赞的话她并不接,只同对方闲聊了一些琐事,之后才忧心忡忡道:“我此次前来有一事相求,还请姐姐一定要帮忙啊。”
“妹妹你说。”宓贵人心想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需我帮你什么忙?
弋蟾面露尴尬之色,“实不相瞒,因我近日身体不适,实在不方便侍寝,可是陛下……”她咬咬唇,似觉得难以启齿,眼眶却是红的,“前天晚上我拒绝了陛下便惹得龙颜不悦,连续两日不肯理我,今晚陛下又指名要我侍寝,可我……”
宓贵人起初听着很窝火,她是故意来炫耀的吗?到后来才隐隐察觉她的用心……“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替你伺候陛下?”
弋蟾含泪点头,竟作势要向她跪下,“求姐姐一定要帮我啊!”
“这,这要怎么帮忙?”宓贵人按捺住心底的窃喜,做出为难的样子。
“只要姐姐今晚来射雀宫,便是帮我的忙了。”弋蟾凑近她的耳朵细说了一番。
听完她周密的安排,宓贵人心中惊喜交加,但又有所顾忌,“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陛下行事从来不点灯的,只要姐姐不自揭身份,陛下便不会知道。”弋蟾心中苦涩地想:她究竟该用多少量的“合欢散”,才能够让赵锦巳那样冷静的人彻底失去理智,即便发现了床上的人是宓贵人也无法控制自己呢?
“可是……为何妹妹选中我了?”宓贵人答应了她之后,仍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已经枯等了半年,以为这一生都没了盼头,没想到竟等来凭空而降的圣宠!
“因为当我还在勤事府当差的时候,只有姐姐对我最好。”
弋蟾转身的瞬间嘴角勾起淡淡的冷笑:因为当另外两位贵人早就敛妆执素的时候,只有你还穿着这样鲜艳的衣裳,幻想着陛下的垂青。
后宫里的女人,太聪明的未必会长命,但太愚蠢的就一定不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