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步摇2
“尚仪!”
“嘘……”弋蟾竖指示意,指指趴在桌上的宓贵人,“我刚才陪她吃了点酒,她睡着了。”
双鲤便压低声音:“奴婢是来接尚仪回去的。”她眼神复杂地看了宓贵人一眼,“都跟她商量好了?”
“嗯,今晚她会代替我侍寝。”弋蟾垂眸黯然道,似不甘却又无奈。
“尚仪,恕奴婢多嘴,您让她侍寝,不怕陛下迷恋她的身子,再重新宠她吗?”
弋蟾摇摇头,“这个我倒是不怕。”她说得很自信,“我自然是有妙计的,不然我怎么能够让陛下只宠幸我一次之后,就再也不碰她们呢?”
双鲤佯装不解,“奴婢不明白。”
弋蟾看了看宓贵人,见她还安静地趴在桌上,便放心地道出所有:“我跟你说,我从一个道人那里讨来了一道符咒,只要在男女交合的时候由女方念出来,就能够让男人永远迷恋她的身子,再也不想去碰其他的女人……”
“这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符咒?”
“是啊,那道符咒就被我藏在梳妆盒的最底层。哎……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万一给别的女人知道,使出什么狐媚手段勾引陛下并念了这个咒,我就一辈子不能受宠了……”
“奴婢万万不敢。”
弋蟾一回到射雀宫,便将那道因循咒放到梳妆盒底层,然后对着铜镜中苍白的容颜发呆。她知道宓贵人刚才是装睡,听到她和双鲤的对话后肯定会相信这道符咒,到时候只要她在锦巳的晚膳中下药,并将他约到射雀宫,等待他的只有宓贵人,当合欢散发作的时候他也只能选择宓贵人……一旦他们圆房,宓贵人肯定会念咒,到时候便可以解开锦巳身上的金戌蛊了。
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不是吗?
宓贵人死不足惜。而她虽然爱锦巳,甚至只要一想到他与别的女人共赴云雨就会止不住浑身战栗,那种感觉比死还要痛苦……可她不能用自己的身体为他解咒,因为她必须留着这样命陪他走下去,陪他坐拥江山,一起看天荒地老……
弋蟾勾起唇角想笑,却最终用手捂住脸,泪水刹那便从指缝间溢出来,汹涌不息。
夜凉如水,落月流白。
“啊……”
射雀宫里传出女子惊恐的尖叫:“陛下!陛下你怎么样?来人啊,赶快来救陛下……”
正独自在檐前望月的弋蟾心口突跳,直觉出事了,“锦巳!”她慌忙跑进射雀宫,却在望见一地的血迹时呆在当场。
赵锦巳便坐在地上,一手握着金簪刺进自己的左肩,因为剧痛而无比清醒地道出一个字:“滚。”
宓贵人掩着衣衫半解的身体狼狈逃开。
他竟然……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碰宓贵人?弋蟾霎时只觉得胸口一阵急遽的绞痛,几乎无法呼吸:“陛……下……”
“滚!”赵锦巳没有看她,那个字同样是对她说的。
“陛下受伤了,臣妾去喊太医过来。”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弋蟾转身要走。
“朕究竟哪里做得不够?秋弋蟾……”赵锦巳忽然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一声,却像是用破碎的嗓音拼凑成的一种凄厉嘶哑的怪叫,为什么……他这样宠她怜她爱她,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给她,可她却用这样的方式将他推入别的女人的怀抱?她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朕从来就没有碰过别的女人,朕把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你身上……全部啊!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你告诉朕……”
“陛下!”弋蟾再也忍不住冲过来,跪倒在他面前,“是臣妾错了……都是臣妾的错……”她满脸都是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可她根本无法解释,也许这是老天在惩罚她……惩罚她的自作聪明!她以为这是救他,到最后却将他伤害得更彻底……
“陛下,陛下你不要动……”她颤抖着伸手去拔他肩上的金簪,模糊的视野里充斥着好多血,那簪柄部分已经完全没入肩膀……他怎么能扎得这么深、这么深啊!
“你告诉朕啊……朕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赵锦巳还在不依不饶地问着,他的声音很轻,连目光也变得温柔恍惑起来。他多么想要看到她曾经的青涩明媚并一度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绝情离开,他知道自己亏欠了她太多太多,所以倾尽全力想要去弥补……“只要你告诉朕,朕一定会改……呃……”
簪子拔出的瞬间他吃痛地呻吟一声,却立刻被温软的双唇封上……
女子的吻,本身就是一种细腻缠绵又百转千回的挑逗。
残存的理智完全被摧毁,合欢散的药力发挥到极致将痛觉也一并吞噬,赵锦巳反吻住她,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衫,竟不顾她背后就是冰冷的地面,便在这一室的甜腻血腥和斑驳陆离的烛影中毫不温柔地占有了她……
仿佛又回到先前那段时间,因为灵魂感到不安,所以只能疯狂地占据肉体。
竟是她带给他的这种不安……弋蟾抬手覆住眼睛,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也许这次,真的是她错了。
一******,换来遍体鳞伤。赵锦巳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话:“如果你觉得被朕宠幸是一种折磨,朕以后都不会再踏入射雀宫半步。”
弋蟾双手揪紧身下的棉质衣料,痛得连回应他的气力也无。双鲤进来伺候她更衣,发现她雪白肌肤上遍布的淤青以及脊背中央那道浅褐色斑纹,失声惊叫:“尚仪!你怎么……”
弋蟾凄然苦笑,“我并非一心求死,但在那个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再一次面对他那样悲痛欲绝的眼神,更没有勇气再亲手将他推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纵然是为他死,她也甘愿了。
从那之后,赵锦巳真的没有再来射雀宫。
皓雪又落的时候,弋蟾身体上的痛楚也加倍清晰刺骨,尽管是阵痛,但牵连着心肝脾肺的纠痛却没有一刻让她觉得好过。有时痛到四肢麻木得不能屈伸,甚至没有力气再踏出寝宫一步,回绝了所有的访客,大多时候她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叫喊。她总是吩咐双鲤将窗子敞开一道小缝,可以让她看清窗外的飞雪,以及流散的韶光,一牵一牵地,微弱地汲取着房间里僵冷的空气。往往痛劲过了,脑子却还在发胀,令她无法专心思考问题。
她素来是个清醒而理智的女子,这种混混沌沌的思绪和每日反复的痛苦双重折磨着她。
赵锦巳重又召幸宓贵人的那天晚上,也是历节症疯狂发作的时候,她终于痛到流泪,冷汗满额,更衬得一张脸惨白如鬼。双鲤见状又气又急,丢了手里的活就要往外跑……
弋蟾惊觉到她要去敕霄殿,“站……站住!”她勉力扯开声音斥道,“你想害我所受的痛苦都白费吗?”
“尚仪!如果你不愿跟他说清楚,奴婢就去给你找个男人过来!”双鲤定是愤怒到极点,竟口不择言,“既然有这男女交合引蛊之法,你一定也可以将自己体内的子蛊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啊!”她瞪红了眼眶,“他都已经去找别的女人了,为什么你还要为他守身如玉?”
弋蟾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我已经做错一次了,还能再错第二次吗……”
“可是尚仪!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赔上了,可他居然……”
“别说,”弋蟾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脸颊,湿了枕襟,“只要你不说,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尚仪……”双鲤语噎,最终跪在她床边陪她一起哭了出来。
冬去春来,皇宫气候回暖,历节症也不比冬日时那般恣肆了。思路逐渐恢复了清明,弋蟾便唤双鲤为她梳妆打扮,趁着天朗气清踏出射雀宫,她已经沉寂了两个多月,若再不出外走动一番定是要惹人怀疑妄测了。
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
南苑开了几株桃花,稍有风拂枝便落了一阵花瓣雨。弋蟾莲步轻移绕过亭台水榭,因为经历了病痛,那眉眼间便含了几分病态,芙蓉两靥既笑也生愁,反而更添西子般荏弱的风致,行步间常引来路人惊艳侧目。但她始终不敢经过御书房,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再过几日温将军便正式率兵进京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为国事呕心沥血着。
“尚仪,这里春光真好。”双鲤见她展颜,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尚仪可还记得从前教奴婢跳的一支舞吗?”
“是《醉春风》吗?”弋蟾也记起来,因她从前便是尚仪局的司乐,专教宫女习舞的。
“尚仪可否再跳一次给奴婢看?”双鲤话一出口便大觉不妥,如此一说倒像是最后一次的舞蹈了。
但弋蟾意外地答应得很爽快:“好啊。”她笑起来,双眸莹润生光,兴许是被这旖旎的春光所感染,她的心境也变豁达不少,“我也觉得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整日缠绵床榻,再不动一动可就变成石头了。”
她转身走到桃林中央,那浅绛色的花瓣便兜头扑脸落了满身。双鲤从怀里摸出一支彤管,那还是四年前弋蟾赠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上,“奴婢给尚仪伴乐可好?”
弋蟾含笑点头,足尖一点,便迎风起了舞势。
“花钗芙蓉髻,双须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念子情难有,已恶动罗裙,听侬入怀不盬……”
弋蟾一面唱起了清曲,水袖微拢,蛮腰轻折,螓首斜向上抬,那云雀衔珠金步摇竟在额前静止不动,俨然孔雀开屏之姿。她记起第一次排舞时便因这个姿势不到位被从前的司乐罚着面壁两个时辰,但第二****便跳得分毫不差,她原本就是不服输的性子。
彼时她十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赵锦巳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以为与她的初次相遇之前,她便已经喜欢上他。
但那时的她尚不出色,竟没有足够的勇气站到他面前,所以她喜欢偷偷地跑去西苑看他,不惊扰任何人,只是远远地看他一举一动。少年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鲜少与人说话,偶尔朝她的方向露出微笑,并不是对她,却令她窃喜不已。回去时又会对着镜子叹气,想这般青涩的眉目何时才能长成动人的模样。
也许那时对他,她便怀着一种卑怯的情意,少年那般清澈美好,她自觉配不上他。然而,她也情愿这般仰视着他的,如同夫妻间举案齐眉的敬意……因为有这样的距离,才会令她不遗余力地追逐,绽放自己的光彩。
“兼苍苍,白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回从之,道阻且长,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夜他的书斋还亮着灯,她在窗外听着那白字书童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心不在焉地念书,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谁呀?”
小童耳尖地推开窗子,少女却早已躲到树后,望着半敞的窗口少年的背影,他微微偏过头,像是往她这边张望了一下,她的心头霎时涌起一股异样的冲动,她已经十四岁了,忆起前几日曾听别苑的嬷嬷夸她“五官端正,气质不俗,再长大些定是个美人”……
深吸口气,她终于能够下定决心:“锦巳,我要去见你了。”
……那一年懵懂的暗恋,是她此生最不为人知的心思。她绝不肯告诉任何人,包括他。
无关付出和回报,只那么纯粹地喜欢一个人,偷看一个人,为他喜,为他愁。
“……红蓝与芙蓉,我色与欢敌。莫案石榴花,历乱听侬摘。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馀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
弋蟾突然停住了动作,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男子,心,刹那抽痛不已。
“怎么不跳了?”赵锦巳毫不掩饰眼里的眷恋,分明还沉浸在她方才的舞蹈中。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他走出了书房,走到南苑,并一眼望见她在桃花深处翩然起舞的模样……两个多月了,在这漫长如隔世的冬季之后,他终于再次看见她……
这瞬间心头涌起的不知是怎样的苦涩和惆怅……明明深爱着她,却为何非要与她别离?
“臣妾见过陛下。”弋蟾还未行礼便被他扶起。
赵锦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淌过那些罗愁绮恨,最后化为一抹清然笑意,“方才你跳的舞,让朕想起了一句话……”他顺手折下一枝桃花递到她面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陛下……”弋蟾眼里闪着泪光。不过是两个月未见,却怎么好像,已经是沧海桑田?
“从前都是你送花给朕,今日换朕送花给你,不好吗?”赵锦巳将花枝塞进她手里,然后缓缓握紧她的手,用那温柔的,却无比沉重的力道,将她整个人严密包围。
他哑声在她耳畔低语:“朕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