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屏开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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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柄银月短剑直射而入,正中那蛇身七寸处。随即“啪啪”两声,来人一面拍掌一面笑道:“《宫律》首章第一条,所有宫人需誓死保护主子安全,万不可不让主子担惊受怕;《宫律》第三章第十二条,对主子所提的任何要求必须绝对服从,忌多言,忌拖泥带水;《宫律》第七章第二十九条,为主子端茶送药需将皿具高举过头顶,否则视为不敬……”话语一顿,她姣好的笑容里添入几分犀利冷感,“你既着黄衣,好歹也是二等宫婢,怎却这样不懂规矩?”

看清来人的模样,双鲤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微有触动,赵锦巳闻声欣喜回头,“阿秋?”

“让殿下受惊了。”进来的人正是弋蟾。她淡淡扫了双鲤一眼,彼此间露出交流的神色……她们是宫人,亦是太后训练出来的一流杀手,早在之前就已打过几次照面。弋蟾心知这些都是太后的试探,自己这般贸然出手,自是破坏了双鲤的计划,回去免不了会挨一顿训责,但她并不畏惧,只吩咐双鲤道:“你先去将殿下的衣物洗了,这里交给我便是。”

双鲤闻言皱眉,到时候太后询问起来,自己要如何交代?

弋蟾分明看出她心中顾虑,遂笑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言外之意很明显……她会亲自去顺颐宫给太后一个交代的。

双鲤不发一言地退了出去,弋蟾轻声叹气:“怎么偏偏派你过来了?”

她知道这丫头武功了得,连自己也未必能胜过她,但自己更在意的是她待人的态度……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从来不懂得照顾人,锦巳对着她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你明知道床上有蛇,为何还要往前走?”

双鲤一离开,弋蟾便换了一副神容。她原本就是青涩且稚气未脱的,那双眼眸里摇漾着明媚如水的春光以及某些不安分的期许……但她平时掩藏得极好,唯有对着他时才会展露少女至真至诚的本性。

想起方才那一幕弋蟾多少仍有些心有余悸,“你心里算好了距离,但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赵锦巳却笑,“我知道你在外面啊,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哦,我忘了你的鼻子比狗儿还灵呢。”弋蟾不禁展颜,视线扫过桌案,眸光微沉,“那青瓷方樽和紫砂壶的位置被她调换过了,就是为了试探你的眼睛是不是真瞎。常人都有惯性心理,尤其是在这种出其不意的试探下,如果你眼睛看得见,肯定会直接从青瓷方樽里去取甘草。”

所以他刚才摸到紫砂壶时会有短暂的停顿,显然也是察觉出对方的用意了。

弋蟾转身步到床前,替他处理掉那条蛇的尸体,幸而只是一条普通的无毒乌梢蛇,双鲤意在试他,倒并无害他之心。想到这儿弋蟾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句:“太后派了她来,恐怕不只是监视你这么简单,你以后还是当心为妙。”

“我原本就看不见,不怕她来试我。”赵锦巳神色坦然,却迟迟等不到对方回答,他直觉问道:“怎么了?”

弋蟾视线紧盯着那条乌梢蛇,细看才发现,那条蛇自脊背至尾部竟长出一条浅褐色线斑,但因藏在本身的纹理中并不甚明显。

她心底的疑忌也只是一闪而过,反正蛇已经死了,况且它原本也没有碰到锦巳分毫。

“阿秋?”赵锦巳摸索着到她身边坐下,“你不说话,我会着急。”

他轻恼的表情显得有些孩子气。他并非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他天生是喜静的……但一个人冷清久了,偶尔也需要有个人替他排遣迂闷,而那姑娘便是这样恰到好处的存在,她总会适时出现,让他热闹一阵,又不会聒噪得惹人嫌。

“阿秋很好。”他不止一次对她说过,这个姑娘无论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妥帖稳当,简直非此不可的。

“锦巳,你现在的境况很不好。”弋蟾眼里浮现担忧的神色,“太后她……”

“如果太后真想害我,刚才就把我毒死了。”赵锦巳笑着指指桌上那碗药。

他的处境他比谁都清楚,但他并未因此而焦躁不安,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活……他不是不怕死,而是在这些年的忍辱负重中增加了承担死亡的勇气。他能有惊无险地活到今天,哪一刻不是在和自己打赌呢?如同刚才,他便赌这碗药里没有下毒,而他赌赢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弋蟾认真纠正他道。当今皇帝一直未有子嗣,赵氏血亲便只有锦王赵锦巳成为皇位最大的威胁,殷太后岂是不想拔掉这根利刺?但如果她真的害死了锦王,反而是给温青拾的谋反提供了最佳的借口,太后当然不会这么做。

因而弋蟾最害怕的是……太后没办法让他死,却有办法变相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啊,差点忘了……”弋蟾倏地展颜而笑,心知这话题若再继续下去只会更加劳心伤神,倒不如暂时抛开,“我要看看你这两个月有没有偷懒!”

第三章 白足露1

赵锦巳初识“阿秋姑娘”,源于一个并非出于恶意的恶作剧。

那是两年前的立春,乍暖还寒时候,名花初开,纷飞香雪。宫墙内的碧甃屏紫薇架下皆已蟠结了绿藤新枝,扶桑海棠正枕着窗槛浓睡。但西苑却仿佛还停留在冬天,满目灰青枯败的颜色,那欢啾的黄鹂竟寻不到能倚的树桠,最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宣翊殿庭院,偌大的园子里花类无多,倒是垣角岩缝里的几株石斛兰长得极好,迎着熏风伶俜摇曳。

朱袍长发的少年正在沿着幽径梭巡行步,空气里仍余三分凉意,兰草的香气极淡,但他以为正当合适。

“不白,不白……”赵锦巳一面仔细聍听着周围动静,一面寻着他的貂儿。

那是五年前舅舅从边塞给他带回来的黑貂,自此一直伴他左右。那貂儿虽然淘气,却极通人性,自他眼盲无法视物以来,平日行走都是由它引路。因其通体黝黑,便取名“不白”。

“踏。”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却未逃过赵锦巳的耳朵,他陡然驻步,“谁?”

没有回答。“窸……窣……”像是有风拂过,扑面而来一阵细腻的粉香。

赵锦巳微皱起眉,那香味很熟悉……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但他记不起来……曾经是在何处也闻过这味道?

“是谁?”他耐心又问了遍。尽管看不见,却确定对方不是他身边的任何一位宫人。

“嘻……”隐约有笑声入耳,但又不够真切。那一瞬间让赵锦巳想起从前还在莲沂宫时,朝南窗檐下系着的一串用细薄桃木片制成的风铃,软风撩动,便听得散碎的桃木敲叠声,最中央的桃木板上镂刻着“但愿人长久”五个古雅小篆,是他母妃娟秀的字迹。

但愿人长久,可惜天不遂人愿……何况这皇宫之中又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富贵,荣辱,权力,甚至亲情……

正恍神的一刹,那笑声倏忽又离得远了,这样若即若离的,分明是在捉弄他。

“你……”赵锦巳正欲上前一步追问,却听对方尴尬地轻咳两声,他犹来不及反应,怀里已被塞入一大束孔雀花,伴着来人低哑的声音响起……

“嫁给我,可好?”

“呃?”赵锦巳愣在当场,估计这辈子都没碰到过如此措手不及的状况。

而那人念诗一样的声音还在继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是不是因为嗓子不好,对方说话间时不时地夹杂几声咳嗽,使声音听上去粗糙沙哑,偏又矛盾地给人几分稚嫩的感觉,“我乃子虚国的乌有王子,对姑娘一见倾心,寤寐求之辗转反侧,今日终于鼓足勇气前来表明心意,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与我携手白头?”

这个人……是存心来闹他的吧?尽管他过于阴柔的容貌曾被不少人误以为是女子,但像这样公然示爱的场面却是破天荒头一次遇到。

“我不是……”赵锦巳刚想表明自己的真实性别,却听对方“扑哧”一声,终于忍不住笑场……

“哈哈哈哈……”那清透的笑声分明意味着对方是个姑娘家,正是豆蔻青青的年纪,眉眼虽是浅淡的轮廓,却已浸润了春水的妩媚灵秀,微笑时那樱桃一点的唇,便向上抿成弯弯的弧度,“你还真相信呐,我都说了是‘子虚乌有’,自然便是假的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转了几转,越是这样近地看他,越觉得他精致绮丽,一眉一眼竟似谁工笔描画出来的一般,而眉心那粒红痣,便是无意间遗落的朱砂一点。

“喏,不白给你。”她把貂儿还给他。

赵锦巳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你是……”

“阿秋,”少女笑着接过他的话,“你就叫我‘阿秋’吧。”

秋,是她的祖姓。秋弋蟾……是她完整的名字。

那时赵锦巳并未料到,这个自称“阿秋”的姑娘便这样顺其自然地走进他的生活。她并不经常出现,离开时也悄无声息,但她留下的痕迹却那般清晰在刻……宣翊殿的几个宫女也都喜爱她,因她总有办法将周遭人际梳理得很好,随和有礼,处事细致而丝丝入扣。

唯一不合礼数的是,若没有旁人在场,她是绝不喊他“殿下”的。总是直呼他名……“锦巳锦巳”,一迭声连笑连喊着,声音清脆如大珠小珠,竟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对于这种明显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故意接近,赵锦巳潜意识里是抵触过的,又因本身特殊的处境,他对身边任何一个人都留着极重的防心。但那个姑娘,他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

那****在书斋,由身边的书童念书给他听,讲的是三国时期曹操争权的故事。那书斋本就阴暗,又值薄暮时分,只能勉强借着窗口微弱的光线视字。赵锦巳全神贯注正听得入迷,书童读到此处却奇怪道:“这曹操可真失礼,怎么不穿鞋就出去迎客了?”

赵锦巳心里不以为然,忽听得耳边笑吟吟的一声:“非也,曹操赤足迎许攸,正说明他求贤若渴,反而是对客人最大的尊重。”

……竟是分毫不差地道出赵锦巳心中所想。

“阿秋姑娘!”书童像是遇到救星,迫不及待地冲对方挤眉弄眼,“我书读不多,方才还念错好几个字呢,不如由你来念给殿下听吧。”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本《人物志》塞到她手里,因为知道她断不会拒绝。

弋蟾笑容满面道:“好啊。”正和她意。

“阿秋你来了。”赵锦巳亦是欢喜得紧,拍拍身边的矮凳示意她坐过来,“还是你来读吧,小童一遇到生字就直接跳过,倒教我费解好久。”

这一年多的接触,他间或也听阿秋说过自己原本生于书香门第,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出口便能成章。家中姐妹三人,个个才学清瞻、题咏敏捷。但她本人却不喜爱舞文弄墨,反是醉心于游山玩水,也因此拜了一位厉害的师父教她功夫……但这些阿秋也只是偶尔提起,并不同他细说。

她似乎偏有这样的习惯,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话,让他留心,马上却又岔开了去。

“嗯?那你是不是也要赤足相迎才对啊?”见书童溜到外面玩耍,弋蟾便笑眯眯地走到赵锦巳身旁坐下,“锦巳啊,”她倾身过来,嘴唇便贴着他的耳朵,用曼妙的口吻轻轻道,“下次见到我记得不要穿鞋哦,不然怎么证明你急于与我相见呢?”

赵锦巳茫然地“啊”了一声,只觉得……当她气息贴近的瞬间,心房某个位置似乎漏跳了一拍。

“嘻……”弋蟾当即笑开,显然又是在闹他呢。她清清嗓子接着开始念书:“攸慌扶起曰:‘公乃汉相,吾乃布衣,何谦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岂敢以名爵相上下乎!’……”

那后面的篇章赵锦巳听得一半清楚一半糊涂,连身边何时没了声音也未发觉,他恍惚地想:她明明没有再靠过来,为何那温软的粉香却像是填满了整个胸腔,萦绕不散?

“阿秋?”赵锦巳轻喊了一声。香气还在,意味着她还没有离开书斋。

但,一直无人回应。

“阿秋……”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赵锦巳试探性伸出手来,往身边摸索过去,“阿秋,阿……”

声音戛然顿住,他的手指触摸到少女细腻的肌肤,微微一颤,却并没有因此缩回。

那是阿秋的脸颊。在打瞌睡吗?她……究竟生得何般模样?赵锦巳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其实他原先也曾问过身边几个宫人,他们的回答竟出奇的一致:“只要人好,模样什么的都是其次了。”于是他隐隐知道……阿秋生得并不好看。

他倒也不在乎她的长相,无论美丑……反正他是看不见的。可那姑娘却笑着反问他一句:“你觉得我会不好看吗?”

那种不假思索却又不容置喙的口吻令他震惊许久,以至于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依她的性子,是绝不会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来的。

一面想着,赵锦巳的手指已经抚到少女的额头,她还蓄着整齐的刘海,细密柔软……“妾发初覆额”,原来真是这个年纪的写照。赵锦巳的嘴角微露笑意,指尖接着往下,触摸到她的眉毛,眼皮,睫毛……

越往下,赵锦巳心中的疑虑越深,眼前逐渐浮现少女的轮廓,虽然还有些模糊,但……蛾眉长睫,薄唇窄脸……即便不是倾倒众生的绝色,倒也不至于难看到教那些宫女只能委婉地说她人好的地步吧?

蓦地,手指一顿。赵锦巳摸到少女右颊上的一道半寸来长的疤痕,瞬即了然:原来是这道疤毁了她整张脸……但在受伤之前,她确实应该是个清俏可人的姑娘吧。女儿家有谁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难怪她到现在还活在从前的记忆里,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很好看……

赵锦巳徐徐收回手,脸上浮现豁然开朗的神情。

“阿秋,没关系的。唔……阿秋很好。”他的自说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跳跃,偏他的语气格外认真,一种如痴的……真。

赵锦巳不知道,一直假寐的弋蟾险些因为他此刻的表情而大笑出声:哈哈哈……锦巳真是好可爱,尤其是当那些懵懂疑惑的心思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他那张美丽的脸上,而他本人却浑然未觉时……她其实很想当场揭穿他,却更想等他继续下去。

因为那是她一直就想看到的……卸去所有戒备的最真实的锦巳。

弋蟾伸手摸摸自己的右脸颊,这道疤痕是她故意弄出来的,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早就是殷太后的人,这两年因替太后办事而崭露头角,而“秋弋蟾”这个名字也已被宫里太多人熟知……所以她只想让锦巳记住现在的“阿秋”。

锦巳,即使秋弋蟾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但阿秋却是掏出一颗真心来待你的。

那时的弋蟾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将来……她的人生,终会因这个少年而再经一场浩劫。

“过来锦巳,”弋蟾将一柄百龄榆木长弓递到他手里,“让我看看你现在的臂力如何?”

赵锦巳依言接过,举臂张弩,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可见平日里下了不少苦功。

因为阿秋说他身体不够结实,连年小病不断,两年前便开始教他射箭术,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可作御敌之用。尽管他始终认为,一个瞎子用弓箭来御敌……恐怕还没来得及张弓就先死在敌人的快刀乱剑之下了。

“弓箭的优势在于远距离杀敌,若比偷袭,任何刀剑都不及它。”

此时阳乌飞空,厚实的衣料紧裹着皮肤竟起了一层汗意,弋蟾一面扶他引箭上弦,一面似不经意地在他耳边道:“而且……这里处于皇宫最西面,若你的臂力再强些,这支箭或许就能射出皇宫之外了。”

赵锦巳闻言手莫名一抖,那支箭便直接射了出去,“铿”……刺入百步之外的树干中。

“喂喂喂,姿势不对腰腹未收臂力不足……水平大不如前啊!你肯定又偷懒!重来重来!”弋蟾扼腕大叹,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口吻。

赵锦巳岂会听不出她是故意?她刚才那些话……分明是在暗示他可以利用这支箭来传递消息到宫外……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而他孤注一掷走的那步险棋,让那个毫不知情的小宫女将乌云珠带出宫……是否也被殷太后发觉了?

思及此,赵锦巳只觉得脊背一阵凉意渐渐渗入骨髓,满手心冷汗,几乎握不住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