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足露2
“锦巳……”轻柔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弋蟾倾身贴近了他,他已经比她高出好多,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上他的背,他的背,何时已经变得这样宽……从前那个文秀羸弱的少年,原来早就长成堂堂七尺男儿了……
“锦巳啊,”她用很轻很慢的语调同他说着,温暖的馨香包围着他,“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离开皇宫,我一定带你去孤殊山见我师父,他是个神通广大的老头儿,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哎,不过他脾气也很古怪,你得哄他才行……”
听着她的婉转倾诉,赵锦巳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下来,这般大彻的静,渐而延绵出一种暧昧得犹如蛊惑的奇异感受,甚至能够清晰听到血液在身体里缓缓流淌。少女总有这样的本事,并擅长用这温柔的言语,在他心神不属时给予他一片宽舒宁和的空间。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醉软如游丝:“锦巳你不知道,其实我与爹娘并不甚亲,何况有两位姐姐才貌惊人,我从来都是被他们忽略的。”
从前那些恩怨过往,如今想起来竟都是云淡风轻……爹娘厚此薄彼的对待,她经久了便也觉得骨肉亲情不过尔尔,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弋蟾扬起唇角,笑笑地说:“呐,你别不信,如果我真心想学琴棋书画,姐姐们未必胜得过我,但我着实不喜这些……”
她本是个不安于室的孩子,爹娘对她疏于管教,而她读书习字本就出于应付,久而久之也厌倦了繁缛的诗文经义,反倒是对武学卦术产生兴趣,闲暇时也会偷练几招,讨个痛快。但于爹娘面前又不得不顾全礼数,因而才会养成如今双面玲珑的性格。
“……后来我拜了师父,便鲜少待在家中,爹娘对我本就寡淡,倒也由着我去了。直到十三岁那年,我在孤殊山跟随师父学习剑术,大半年未曾归家,却没想到……”
竟是收到了秋尚书因勾结戎狄而被满门抄斩的噩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清楚知道这是太后处心积虑的阴谋,一切渊源始于七年前的皇位之争。
太子赵胤临本是留妃的独子,留妃因病早故,而殷皇后并无子嗣,太子自小便过继给她抚养,虽无血缘,母子之情却是深笃。当时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对殷皇后干涉朝政之举颇有微词,更多次在先帝面前谏言另立太子,先帝宠爱莲妃疏远殷皇后,也因此动过传位给赵锦巳的念头……但后来先帝与莲妃遇刺身亡,锦王眼瞎,这一切“巧合”促成了太子顺利登基,其养母殷太后垂帘听政,对秋尚书积怨已久……她花四年的时间精心布了一个局,终于名正言顺地除掉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
秋家有三女,处斩时却不见小女秋弋蟾,太后自然不会放过她,派人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弋蟾心知在劫难逃,更不想连累师父,便独自赶回京城。她知道自己此行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但她拼了最后一次,赌的便是皇帝与太后之间的貌合神离……殷太后毕竟不是赵胤临的亲生母亲,眼见他执政以来羽翼渐丰,必定对他留着十分的戒心。
所以她主动去找殷太后,利用自己初见精妙的武艺,和假装不知内幕的愚昧以及自己对太后的敬仰之情……终于令那个那个年过半百、却依然风华绝代的女人起了兴趣。
殷太后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扳指,含笑道:“哀家怜你一片孝心,便给你一次机会报仇。”
弋蟾心里清楚,太后并不是真的想看皇帝死,而是想探探她话中的虚实,所以她顺水推舟演了一出戏……终于令太后消除了顾忌,将她收为自己的线人。
“师父说‘人的一辈子不过是生老病死的圆寂’,但只要活着,就算不是为自己,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值得你为他倾尽全力的……”弋蟾微眯起眼,而那一年给了她求生渴望的,便是眼前这个男子啊,说不上是何缘由……那一眼,或许就已钟情一生。
赵锦巳安静地听着,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细致地说起自己的故事,尽管模糊了许多细节,但那些缅怀和哀思……他都感同身受。
“锦巳锦巳,”弋蟾突然笑嘻嘻地唤他,眉梢里的那些愁怨一下子消释全无……她的情绪总是来去很快,不愿让旁人操心的,“如果你的眼睛好了,你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
“唔?”赵锦巳因她岔得太快的话题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而弋蟾恰要凑上前去继续闹他,一刹那间距离太近,两人的唇轻擦而过……
短暂的惊愕,赵锦巳却迟迟未等到对方出声,“我……”他疑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那温软的触感,似乎是……“我是不是碰到了……”
“你肩膀上有落叶,我才伸手帮你去摘呢,你就回过头来了。”弋蟾笑着接上话,意思是他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哎哎,你还不快点练箭?”她催促他道,显然不想停留在这个话题上。
赵锦巳抿了抿唇,有种明知被欺骗了却无力申辩的感觉,真的,只是她的手吗……
心头莫名有些不舒服,而这情绪直接宣泄在弓箭上,赵锦巳利落地拉弓引箭……“嗖嗖”……两箭齐发,双双穿透落叶钉在几里之外的宫墙上。
“喝……”弋蟾一口凉气还未咽下去,马上夺过他手里的长弓,比了个手势微笑道,“奴婢这两箭可比殿下的厉害多了,可惜殿下看不见。”
赵锦巳的睫毛动了动,心中猜到是有旁人过来了,所以阿秋故意说出那番话,不让别人发现他的真本事。其实阿秋说得没错,将携带密报的箭射到宫外去,或许比依托一个宫女更可靠些。但……正因为这是阿秋提醒的,他更不能冒这个险。
母妃临终前便告诫他一定要学会提防女人,何况阿秋是这样聪明的女人。
因而无论阿秋如何帮他助他,他仍然不能撤销对她的戒心……不,不只是对她,还有皇宫里的每一个人。他宁愿把赌注押在一个天真无知的宫女身上,也绝不肯对阿秋使一个眼色。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弋蟾离开前只低声留下这一句,不管他相不相信。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接受过她吧。弋蟾走出好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正拍着手喊“不白不白”,倏地,窝在树干上打盹的貂儿一跃落入他的怀里。
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那种毫不设防的纯粹的笑容……除了那次在书斋,便再也没有对她绽放过。
彼时他眼底那一丝温柔如痴的真,让她一直惦念至今。
原来师父说的话竟是真的,“一个善待动物的人未必就是善良的人。”她忽然明白,锦巳之所以那样宠爱不白……或许正因为他再也无法相信身边的人,只能在一只貂儿身上寻到几许慰藉。因而他可以与不白亲密无间,却始终不愿对她坦诚相待。
弋蟾伸手触摸自己的唇瓣,他的气息仿佛还留在上面。那并不是吻,可她受宠若惊,红晕满颊,所以急着岔开话题……她的心里,原本就酝酿着女儿家极其细腻而矛盾的情愫。
她眼里看到的锦巳……偶尔有些迟钝的,温良的,耐心的,与世无争的锦巳……其实都不是真正的他……她心里感受得到,锦巳是个孤悒的人,这些年的幽禁越发逼出他骨子里的漠然和犀冷。纵然表面如何恬淡闲适,内心深处也会觉得不安吧?
但他本应该是温柔的,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她曾看见他眼里似水的多情,宁静而致远。可是为何她觉得那些清透美好的气质不断在凋落,就快……消失不见。
“你可以给我谎言,而我却不会对你食言。”弋蟾再度握紧那颗乌云珠,转身离去。
锦巳你可知道,只要你一句话,我情愿随你到海角天涯。
“秋司乐说的那个青衣宫女啊,秋尚宫已查出是误会一场,早就放她回去了。”
听到尚功局的说法时弋蟾小小吃了一惊……她原本就是为了套那个小宫女的口风,没想到被秋玉先行一步。而她故意放那个宫女出去,是为了引蛇出洞吗?
弋蟾疾步走出尚功局,当务之急是找出那宫女的去处才行!
看来要先去尚宫局翻她的卷宗,查出她的家世来……等等!弋蟾玲珑心思一转,那宫女携带这么多的珠宝回乡肯定不便,必然要先去当铺换成银子,而京城里唯一的当铺便是城南的“九鼎当铺”。锦巳既然能够想出暗度陈仓这一计,就说明……九鼎当铺里有人接应他!
出宫后一路快行,弋蟾抵达九鼎当铺已是薄暮时分。
“姑娘可是有什么要当的东西?”那憨头憨脑的伙计笑呵呵地引她进铺。
店铺并不大,至少没有弋蟾想象中的那般宽绰。或许是因室内布置简洁,且采光条件优良,倒是给人明朗豁达之感,蕙炉熏香的白烟蒸融在斜晖中呈现出一种明蓝的颜色。而北角还有一道银丝纱帘,想必是通往后院的。
弋蟾淡淡环顾了一眼四周,只有两个伙计在案前收拾整理,却不见掌柜的其人。
断断续续有几缕琴音从帘内传出,弹琴的人似是极度的心不在焉,曲不成调。弋蟾心弦骤紧,面上却保持着温婉得体的微笑,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只翡翠镯子递过去,“称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家中实在贫乏得紧。”
鉴物的伙计闻言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这姑娘虽然素面布衣,通身的气派却是不俗,怎么看也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啊……但他不便多问,接过那枚镯子反复看了几遍,玉色不够通透且有斑隙,已是最下乘的糙玉了,“给你一两银子吧。”
弋蟾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摇头却道:“我不想换银子,我想换几斤白面,可以吗?”
“啊?”伙计们面面相觑,来当铺换白面还是头一遭遇到。
“我方才赶过来时,卖白面的铺子已经打烊了,可家中还等着它充饥,我实在无法……”弋蟾黯然蹙眉,洁白的额头因这几道细褶而多出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呃……姑娘稍等,我去问问掌柜的。”
其中一个伙计掀开帘子进了后院,片刻的工夫,竟当真提出一筐白面来。
弋蟾面上含笑,“多谢掌柜的成全。”她优雅地俯下身来,纤纤十指掬起一捧白面,却陡然变了脸色,“这白面色泽发黄,多有结块,恐是前年剩余下来的吧?”她的视线落在堂中央那块写着“童叟无欺”的牌匾上,笑容里透出若有似无的哂弄,“九鼎当铺,一言九鼎,自然讲究诚信待人。可如今你们却想用陈年的白面糊弄一个姑娘家,未免有失公允吧?”
“啊这……”那伙计一脸尴尬,这筐白面是掌柜的喊他提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啊。
弋蟾无心与他争辩,直接走回案前取回自己的翡翠镯子,“我不当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当铺,那背影却袅娜如画,竟生生带走一阵香风。
外面微云淡月,灯阑人稀。弋蟾的唇角微露释然的笑意:她已经将乌云珠塞入白面里了,那掌柜的分明是个聪明人,定然能够发现里面的玄机……
忽闻身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伙计,不禁有些惊讶。
“我家掌柜的请您回去,说是要当面道歉。”伙计喘着气道。心想这姑娘看似弱不禁风,怎料走路竟这样快,害他追得好辛苦……
掌柜的要见她?这状况却不在预料之中。弋蟾心下犹豫了须臾,仍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