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花铃2
“是啊,这叫‘一线铃’,是师父教给我的下蛊方法,看来真的有用。”弋蟾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这原本是空心铃,取施蛊者青丝为引,铜铃系于受蛊者身上,从此两人之间心有灵犀,因而会受蛊者会听见铃声。”她凑近他的耳朵道,“所以呢,只要你不把它解下来,只要我不死,铃声就会一直存在。很神奇吧?”
赵锦巳因她这一句“只要我不死”而莫名心惊了一瞬,“阿秋,你怎么了?”
“我骗你的。”弋蟾马上又笑,轻巧跃进屋内,勾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不过呢,通过这只铃铛我可以找到你,不论今后你去了哪里。所以……除非你真的真的很讨厌我,不然不可以把它取下来!”
说到后来竟一副任性到无理取闹的口吻。赵锦巳却分明听出她藏在别扭言语之后的微弱的哀求。他心里清楚,这个姑娘办事一向极稳妥,一颦一笑都像是用尺规精确度量过的那般毫厘无差,尽管有时候她会恶作剧地过来闹他,却绝不会像今日这样……
“阿秋在担心什么?”赵锦巳细细摩挲着腕上的青花铜铃,轻声寻探,“阿秋是不是觉得……我会离开这里?”
他恍然似有所了悟。她给他系上这个铃铛,便是为了方便找到他吗?她究竟是在关心他,还是……
弋蟾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神容里尽是挥散不去的忧愁,眉间心上,无计回避。是的,她在担心,自她从九鼎当铺回来以后便无时不刻都在担心着,她其实早已料到这危机……温青拾就要进京了,也许他会带锦巳离开皇宫……她不是担心锦巳的离开,而是担心锦巳离开了可自己却找不到他……她只是害怕这天涯相望不相及。
一时间两人皆沉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傍晚的暑气已没有午后那般盛烈,又因西苑地处偏僻,此刻已些微泛起凉意。赵锦巳捋着衣袖上的锦绣封边,耳畔一直有细碎的铃响,袭袭缭绕在鼻尖的不知是玉簪花香还是她身上的香粉气味,令他莫名有些焦躁。
“锦巳,我念书给你听吧。”弋蟾突然出声,总算纾解了这微妙的气氛,“不过……”她拾起那本《杏花天》,拖长的语调透出骨子里不安分的狡黠,“若是被我教坏了概不负责。”
赵锦巳方回过神来,只听得少女清脆如珠的声音响起:“第一回,蓝岳母花烛纳婿,傅贞卿惧内潜踪。咳嗯,故事开始了……”
她清清嗓子,正经得像是夫子授课一般,但那言语里分明有一****将偷窥的窃喜,“词曰:东君苏碧草,年华换,名花貌媚娇。见瑶吐嫩英,洞房花烛喜乘龙。夭付凤麒鷟,一心两处同双……”读到此处她“咦”了一声,“我见这作者倒是有几分风流文采,怎会被父亲大骂下作无耻呢?”
赵锦巳并不知她读的是禁书,认真听来也觉得文辞不俗,因笑道:“我听‘夭付凤麒鷟,一心两处同双’这两句甚好。”
“你只觉得好,可知是何意思?”弋蟾兀自嘀咕了句,也不等他回答便接着往下念,“云霏霏齐逐,深悠悠长日。盟山誓海,永不分并枕宿,一夜恩嘱……”
是以,一个念得生动,一个听得细致,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黑,便点了青灯一盏,朦胧烛火映在窗纸上竟似那古老的枝桠终于开出幽金色的花。
弋蟾原本只是出于好奇,想瞧瞧这禁书究竟有多离经叛道?但对故事本身她却无多大兴趣,尤其是那男角儿放浪形骸、四处拈花惹草的心性,她着实不喜,因而读到后来越发觉得乏味,终于在念到“灯烛辉煌,烂麝裀蕴,香脂馥馥,玉貌盈盈。解衣的玉肌早露,换鞋的金莲忙钩,登床的玉山先欹,俟枕的俊庞早贴。朵朵玉姿砌于锦衾,点点樱桃架于鸳枕”时戛然止住……
赵锦巳听她“啪”的一声阖了书,自然不解:“怎么?”
弋蟾将书丢在一边,“见不着时还有些遐想,见着了便也觉得索然无趣了。”她倚身靠到窗上,闲闲道:“我当有什么呢,不过是些淫词艳句的描写罢了,那些东西我早就看过,《唐传奇》里书生和狐妖的故事可比这精彩十倍。”
她本就早熟早知,何况皇宫里面男女之事见得多了,反倒觉得稀松平常。
弋蟾见赵锦巳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当中,但他眉头拢起,好似僧徒在参悟一些极其深奥的苦禅却不得其果。
“锦巳,”弋蟾险些呛了口气,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又想笑,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他,“你该不会……没听懂吧?”
赵锦巳并不径答,扶着桌角缓缓站起,他一半的侧脸隐匿在烛火里,平添几分愀然之意,偏是这若有似无的哀怜越发衬得眉心那粒红痣清冶妖丽,灵犀逼人,“我十三岁眼盲,便一直被人服侍,些许认识的几个字也是十三岁之前母妃亲自教授的。这里没有学问渊博的师傅,小童为我读的无非是些文史经义,从未说过这种故事。”
他微偏过头,细细思忖她用诗意的语调念的那些话:“我不太明白……‘情思萦逗,缠绵固结’是作何解?”
他问得极认真。弋蟾竟是到那时才明白……原来,锦巳不是无情,而是……不懂情。
“锦巳,你已经是大人了。”弋蟾轻声低语,幽柔的叹息夹杂轻诱慢惑的意欲。他已经长成弱冠男儿的容貌和身形,可他的情根仿佛断在十三岁那年,再也没有续起……他就像个灵窦未开的孩子,没有人提点,所以无法参透这情事,亦不知男欢女爱本是凡人的天性,“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他不懂的,这种心境对他而言无异于世间最深湛的奥义,因为他根本不曾经历过……男女之情,本是不同于这世间任何一种情义的更加旖旎悱恻的东西。
“既然你不懂,我来教你,可好?”
赵锦巳略一怔忡,只听轻微“忽”的一声,弋蟾俯身吹熄了烛火。
一室黑暗。他的世界里原本就全是黑暗,但此刻更滋生出一种欲晦又明的暧昧氛围……他开始不习惯这种安静,太安静……像是刹那坠入了异域,他一时间茫然无措,却越发清晰感受到对方的靠近……
“踏。”脚步停顿,他心中没来由地一跳,柔软馨香的身子已贴近了他,恍惚间只听得她的声音缠绕过来:“若你对我有情……定会时常想起我,牵挂我,无论我在不在你面前;你会喜我所喜,忧我所忧,悲我所悲;你想打动我,会想尽办法讨我欢喜,我若不为所动你定会着急;你会掏心挖肺地对我好,一如我对你的那般……”
弋蟾又倾近了一步,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腰际,双臂勾住他的颈子,咬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射箭时,你的嘴唇碰到了一样东西?”
她仰起脸,樱唇自他嘴边轻轻擦过……她选的位置很小心,就在他唇角细弯的弧线处,亦不敢用力,生怕吓坏了他,“像……这样?”
那一吻似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赵锦巳只觉得胸腔中的所有东西皆被打乱,方才那是她的唇,他记起来了……这样温软的触感。喉咙口有点干涩,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无法理解,脑中这些迷惑不清的思绪以及无由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阿秋……”
“嗯?”弋蟾静静等着他下面的言语。
“阿秋很好。”
……他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弋蟾顿然有些气馁的叹息,他还是不明白啊……“我很好,可你不喜欢。”
她这样说着,几乎就要嘲笑自己……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一厢情愿了这么久,当真能够换来她一直期许的两情相悦吗?她知道自己是个为了目标而拼却一生的人,而她同样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只是他……无关权力和仇恨,她只要他!
她很好……哈,她左右逢源玲珑八面,谁不说她好?可他心里从来没有接受过她!是了……他始终认为她接近他是抱着其他企图的吧?
“我可真委屈呢。”她想用玩笑的口吻说出这一句,只是听见那两个字时她才知道,原来她心里真真是不平的……于是她重又吻住他,不再像方才那般谨慎小心,她的吻有些急切,甚至有些抵死的蛮横与张扬,可她根本不会吻人,越吻越凄凉,越颓然无力……
她想自己是个不称职的老师,一点也做不到像书上说的那样缠绵。
赵锦巳却似被点了穴般不能动弹,脑中一片混乱,从最初那微微窒息的昏眩变成此刻急遽的心悸……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真心实意地说她好,可她却说自己很委屈,他原本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全然被打断……他不是不喜欢她,否则他不会盼望着她每一次的出现。
“抱歉啊,我教不好你了。”弋蟾离开他的唇,他始终无动于衷的态度令她不知该哭该笑,最终她选择放弃。原来她又错了……锦巳不是不懂情,而是不需要她的情。
“让我靠一会儿,可以吗?”她疲乏地垂下脸来。
“阿秋……”赵锦巳正欲开口,却被她打断……
“你不要说话,你只会气我……我很好。”弋蟾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她知道自己方才是急功近利了,她本应该更耐心一点,才不至于令自己陷入这般狼狈的境地……
所幸她的心情一向平复得很快,也许过了今晚她就可以像从前一样进退有度地出现在他面前……只是现在,她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赵锦巳仍搂着她,他的手掌熨帖在她腰际,少女的腰肢是不盈一握的纤细,又娇脆得如柳枝易折,肌肤的温度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透过来,他的心里刹那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受,或许他原本应该松开双手,却像是鬼使神差的,渐渐将她拥紧……
锦儿,你一定要学会提防女人,千万不要像你父皇那样……啊!
突然钻入脑海的声音令他浑身一僵,许多斑驳的画面争相出笼,是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趴在昭阳殿外眼睁睁看着那群彩衣舞伶变成刺客,在那刀光剑影的杀伐中他却看得一清二楚……父皇被刺客杀害,而趁乱杀害母妃的却不是刺客,是口口声声喊着护驾的秋玉。
年幼的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殿内,他看到母妃朝她伸出的手,那分明是临终前最凄厉悲绝的叫喊……“锦儿,你一定要学会提防女人,千万不要像你父皇那样……啊!”
他拼命想要抓住那双手,却被敌人一掌震飞出去,后脑撞到石柱上……他很诧异自己竟然没有死,只是瞎了一双眼睛。
后来是舅舅进宫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殷皇后的阴谋,秋玉其实是皇后安排在母妃身边的人。父皇一生最敬的女子,被他时常挂在嘴边称赞的“贤后”,竟会成为送他去黄泉的人。
“最毒妇人心。”从舅舅口中听见这句话时赵锦巳止不住战栗了下,像是一根针在他胸口绣上鲜明的印记,血泪浸染,令他不敢忘记。因那道“相安之协”,他保住了一条命,从此被幽禁在宣翊殿……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这么些年不分白昼的贫淡枯乏的日子,他的心早已如西苑的气候般寸草不生,母妃含恨而终的模样却像一个魔咒缠缚着他,他每每从梦中惊醒,都会想起那个被血染红的夜晚,母妃苍白的唇声嘶力竭喊着……
锦儿……你一定要学会提防女人……
啊啊啊……
头痛欲裂!赵锦巳蓦地一把推开弋蟾,跌跌撞撞冲出了书斋。
弋蟾因这突来的一推而趔趄了下,撞到书架才勉强站稳。她没有追出去,倒是悉心整理起耳边凌乱的鬓发,捋平衣袖上的皱褶……她也该回去了,这一副糟糕的模样给人看见定要被耻笑了去。
书斋内黑暗幽寂,她恍然回过神,便清楚听见水滴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下雨了啊……”她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了起来,但眼神冰凉,“只有这次,我不会送伞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