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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蓝颜惑1

赵锦巳是被连绵的雨声吵醒的,吃力地睁开眼,只感觉后脑勺一阵模糊的钝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脑后,竟是摸到巴掌大的石头,还有血液黏稠的触感。

雨还在下,这夏夜的暴雨素来是不逢时也不留情的,打到脸上辣辣的疼。赵锦巳逐渐回想起来,他跑出书斋,在风雨里一直跑……他看不见路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仿佛手脚全然不听使唤只能机械地往前跑,然后他摔了一跤,昏厥过去。

“阿秋……”他张口念的却是她的名字,连自己也惊讶了半分,而后苦涩地牵了牵嘴角,手掌撑地支持自己坐起来。胸中积压着一股郁气,他无从排遣,不禁咳嗽了两声。

“呜……”是黑貂的细弱的哀鸣,他扭过头,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惊吓和关切。

“不白。”正要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赵锦巳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看着那树叶上接着千万雨滴微闪的珠光,霎时震惊到不敢置信……他居然看得见了?!

七年前他的后脑撞到石柱,太医说是因脑中淤血压迫了经络,导致他的失明。而他方才那一摔,难道是歪打正着,恰将淤血疏通了?赵锦巳一时间惊喜逾恒,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手,甚至有些不太适应这恢复视觉之后的豁然开朗……

锦巳锦巳,如果你的眼睛好了,你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

“阿秋……”赵锦巳从未这样清醒并肯定自己的想法,他第一个想见的人是阿秋!

他的脸上升起明澈的笑意,也不顾飘摇的风雨和浑身的泥泞,重新往书斋的方向走去。

“啪!”一个巴掌甩在弋蟾脸上,顿时现出五道红痕,弋蟾默然跪地,朝着面前冷目含威的女子深深一福身,“玉姑姑。”

“好,你还知道喊我一声姑姑。”秋玉直接递出一把短匕,“你既已背叛太后,无需我亲自动手,你自行了断吧。”

弋蟾没有接那把匕首,“侄儿不知何错之有。”

“我刚才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你意图勾引赵锦巳……”秋玉冷笑一声,烛火摇曳在她脸上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分辨出她的声音回响在书斋里冰寒彻骨,“不要再用你喜欢他这种拙劣的借口来糊弄我,我所感觉到的就是你对太后的异心……你早就知道太后才是你真正的仇人,所以你想依靠锦王替你报仇是不是?”

“侄儿绝无此心!”弋蟾大声分辨,深吸口气,她平静道出,“如姑姑所料,侄儿接近锦王爷确实别有用心,却绝不是为了背叛太后,侄儿……只是想戴罪立功。”

她很诧异自己竟一点也不感到惊惶失措,她的思路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先前的失意此刻化为出奇的冷静,“侄儿知道当年下旨抄家的人其实是太后,但自从侄儿跟随太后以来,便彻底打消了报仇的念头……想必姑姑能够理会这种感受,太后是一个无法不让人甘心辅佐的女人,她的谋略和心计以及不输男子的王者气度,这一切都教侄儿深深折服。”

弋蟾毫不畏惧地扬起脸,与秋玉对视,她的神情完全配合了接下来的言语,让人寻不出半点破绽:“侄儿承认,先前对锦王爷确实有过一些念想,但自从被姑姑知道后,侄儿心底的害怕便彻底覆盖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稍顿片刻,似有些局促道:“尽管姑姑说过原谅侄儿的一时糊涂,但侄儿始终担心姑姑会将此事告诉太后,便想暗中替太后除掉锦王,功过相抵。”

秋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犀利似箭,直直地穿透了她。半晌,秋玉道:“我还能再相信你的话吗?”

这一问已意味着将信将疑,弋蟾便接着又道:“侄儿斗胆献上一计,望玉姑姑斟酌。”她刻意压低声音,但于幽寂的书斋中依然字字清晰可闻,“侄儿心里清楚,太后一直将锦王爷视为心腹之患,却因与温将军的那道协议,太后始终不敢对锦王下手。”

她目光清淡,更似无情,“侄儿明白太后心中的顾忌,若在宫中杀害锦王,难免落人口实,到时候温将军起兵谋反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但若是在宫外杀害锦王……便可以将罪名加诸于武林人士头上,温将军若再有行动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秋玉的神色分明有了一丝动容,“你的主意不错,但赵锦巳岂是等闲之辈,他如今就等着温青拾率兵入境,谁能将他骗出宫外?”她思绪陡转,“你……”

“侄儿愿意一试。”弋蟾再度叩首,藏住眼底一瞬的异样,“侄儿曾经试探过锦王爷的武功,发现他果然深藏不露,但若与他交手,侄儿尚能应付得过来。”

秋玉若有所思地俯视着面前的少女,她这一番言辞简直无懈可击,若她真是说谎,那她该有何等的心志,才能用这样一副神容瞒骗过自己的眼睛?不……应该不会的,弋蟾虽比同龄的孩子聪明细心,却还不至于厉害到这个地步……

何况双鲤曾暗中禀告过她,那日弋蟾为了营救双鲤而杀光了九鼎当铺里的所有人,虽然最后救出了双鲤,却也令太后这边断了线索……可见她做事还欠缺周全的考虑。

秋玉心里清楚,弋蟾和双鲤已是太后最得力的两个线人,她们俩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仅次于自己,便连太后也意味深长地谈起:兴许弋蟾会撒谎,但双鲤却绝不会说一句假话。

“你起来说话吧。”

“谢玉姑姑。”

弋蟾依言直起身子,忽见秋玉眸中精光大盛,手中的匕首刹那飞射出窗外……“笃”,沉闷的回响意味着这一刺击中了目标。

秋玉和弋蟾飞快地对视一眼,同时推开窗子跃出。

数十步之外,雨脚如绳处,那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却是……“不白?”弋蟾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惊痛地瞪着那只被匕首刺中心脏的黑貂。

“能活到今日,这畜生的命也足够长了。”秋玉漠然地看了一眼,心想或许是因这雨水混淆了脚步声,她才会误以为有人在外面偷听……“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秋玉转身走出几步,却未等到身后的人跟上来,她也不回头就道,“给它挖坟立碑的事情赵锦巳自己会做,无需你费心。”

弋蟾蓦然回神,连忙道了句“玉姑姑说笑了”,便匆匆跟上秋玉的步伐。

直到一对姑侄的背影消失在雨帘中,屏息躲在树后的赵锦巳才支撑不住地呻吟出声,他的身体因剧痛而蜷缩在一起,像是困兽濒死的呜咽……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便是刚才秋玉那一刀刺中的,他险险避开了要害,却不可避免地尝到椎心的痛苦。

不白其实是他亲手杀死的,一切出于最本能的求生意识……就在行踪即将暴露的那一瞬间,他当机立断拔出匕首,扎入不白的心脏,并在她们推开窗子之前找到了藏身之处……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分毫迟疑。

不白死得很平静,连一声哀嚎也无,仿佛心甘情愿。

那一刻他的心里竟没有半分羞愧与自责,他只是觉得悲哀觉得痛……从皮肉到筋骨到四肢百骸都是痛楚,甚至已经分辨不清那一阵一阵的抽痛究竟是从左臂传来,还是从心底里传来的,他几乎无法承受,眼泪就满满地落了一脸,和着鲜血一齐被冰冷的雨水冲走……而他必须咬牙忍住这些,躲在暗处看着那两道身影走近,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秋玉,杀死母妃的凶手,而恭恭敬敬跟在她身后的……就是曾经说要保护他的姑娘。

她乖巧地喊一声“玉姑姑”,他已经不会感到震惊或是愤怒了,书斋里的那些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楚……阿秋故意接近他,就是想要替太后除掉他。

难怪她从前虽然言语嬉闹,却始终恪守礼数,并未僭越一步,今晚却不惜会用自己的身体清白下赌注,催促他动心动情……是否觉得时间不够了?

赵锦巳“哈”地笑出声来,“情思萦逗,缠绵固结……”

彼时她的嗓音柔媚如斯,说要教他明白什么是情……而他终于亲身体会过了,从他恢复视觉并激动赶来那一路的迫不及待,从回想起从前点点滴滴时那溢于言表欲罢不能的欢愉,到听见书斋内那番对话后彻底的心灰意冷……

他才明白,情能悦人,亦能伤人。越是销魂蚀骨,最后越伤人至深。

也许母妃早已料到他今后会为情所困,被女人迷惑心志,所以临终之前留下那样的箴告。是呵,他如履薄冰防范了七年,险些因为一个女子而失去戒心,但是……以后绝不会了。

凌晨时分雨势渐渐小了,乌云里面隐隐可见冰壶的轮廓,到底是半残的缺月,透出来的只是有气无力的一点光。那狂风骤雨的骄横席卷了七月天的热意,也将一地的血泪冲刷干净。赵锦巳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的每一步都像被拆解了一般伶仃支离,“不白,如果我死了,黄泉路上我会向你道歉,咳咳……”

他呛了一口血,抬起脸看向远处零星的灯火,他的眼神是冷的,眉心的红痣却仿佛有了温度……浴火一般的滚烫。

“如果我侥幸不死,我一定……不会再让自己活得这样屈辱!”

三日后,锦王及冠。

宣翊殿却只有寥寥几个宫人,约莫卯时二刻,天光熹微,守在殿外看灯的小太监正打着呵欠,忽见一个眉眼明倩的藕衣宫女端着个玉质托盘走来,盘内整齐放着一叠绛色锦绸绣金丝蟠圆龙衣物,纠绕五采玉攒珠玄缨结,革带佩绶一应俱全以及顶端白玉雕华虫附十二蝉通天冠。那少女一路巧笑嫣然,举手投足皆端丽得体,但那神容间尚留几分纯然娇稚的青涩。

小太监因这缭眼的珠光宝气而怔愣了一瞬,遂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奴才见过秋司乐。”

弋蟾莞尔微笑道:“尚服局的姐妹们今日繁忙,便委托我来服侍锦王殿下更衣束冠。情势所迫,弋蟾只好越俎代庖了。”

你是太后派来的人,谁敢说你一句不是呢。小太监心里想着,一面笑眉笑眼地将她请入锦王寝宫。主子今日只着一身素白底衣,正托颌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

“锦巳,恭贺你生辰哦。”待寝宫内只剩了两人,弋蟾便直接唤他名字,笑眯眯道,“来,试试衣裳合不合身。”

赵锦巳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到妆台前,由她服侍自己更衣。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微微低头便看清她的模样,这样细致地看着她……阿秋,不,是秋弋蟾……

她果然生得清丽不俗,并非那种轮廓鲜明的艳丽……而是一种清水淡墨的温秀灵韵,仿佛只是萍水相逢的人也会觉得她善良可亲。对称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一双蝴蝶拢翅玉搔头,衬着那双眼眸里荡漾着三月的春光。

少女的脸庞白皙干净,不见半道伤疤……先前她故意扮丑,无非是想掩人耳目,令他放松警惕吧。此时赵锦巳心中竟意外的平静,如同死水,微风拂不起半点涟漪。

而弋蟾却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一心忙着为他穿戴,她手指灵巧,每个动作都熟练而细致,系上绶带与环佩,并悉心捋平周边的细小褶纹后,她满意地拍手称好:“真好看。唉……”她叹息,“可惜你看不见。”

赵锦巳眼睫一动正欲开口,却又被她笑着按到方凳上坐下,“你太高啦。”她伸长胳膊都够不到他的发顶,“我要为你束冠了。”

赵锦巳安静坐着,望见菱花铜镜中自己的脸,他的眉眼像极了母妃,母妃呵……他忆起那个如莲夭濯、如月冰清的女子,虽然外表柔弱无争,却是一身的傲骨铮鏦,他长大了才明白那是一种宁为玉碎的坚韧孤绝!而他如今就要重新拾掇这骄傲……

死,是他胜不了天;生,便绝不受命运摆布!

“锦巳,”弋蟾轻柔的声音自头顶落下,“你可知道我每次来这找你是为了什么?”不等对方回答,她径自又道:“我与爹娘虽不甚亲,但心里一直有遗憾的,因为我不曾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即便知道他们是被人陷害,也从未真心想过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她停顿了一会儿,一面帮他将长发梳成整齐的一束,用玉冠固定,“我很自私,总想自己活得幸福快乐就好。”她入宫三载,亲眼见过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也时常听见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哀哀戚戚地朝她哭诉,她表面上动之以情,心里却异常淡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是万分不情愿被上一代的恩怨所束缚的。”

她说得平淡,赵锦巳心中却微微起了动荡,他被幽禁七年,可曾真正为自己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