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入侵1
黑发青年静静站在柜台后,等候一名即将到来的尊贵客人。
黑发长过颈,零零散散盖住半边耳朵,而他左耳的耳轮上戴了一只图腾银耳扣,性格十足。
他有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转眸凝流之间散发出淡淡的寒气,但前面没有镜子,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诱惑,像冰棱石映衬下的水晶,不经意之间便是夺目。
将新染的黑发拉一缕到眼角,近距离端详发尾,直到眼睛瞪得发酸,青年才发出一道漫不经心的叹息。
他的头发原本是白色,不过他喜欢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主人很宠他,并不介意他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不是,是略有色彩。
即将到来的客人对主人来说很重要,在主人心目中,这位客人尊贵的程度大概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和其媲美。其实客人和他们相隔不过百米,就在街道对面、左边的左边的左边的左边。有时候这位客人出门漫步,他在店里透过窗子都能看到。如果这位客人愿意到他们店里坐坐、喝杯香茗,完全是举步之劳。
这里,是北轩路1105号——鱼锤茶楼。
这位客人则是北轩路1114号鞠骨董宠物店的老板:鞠如卿。
为了表示今日会面的正式和重要,他的主人亲手写了一张诚意十足的邀请函,昨晚让他送到鞠骨董宠物店。鞠如卿接受了邀请,于是有了今天的会面。
双鱼门发出摩擦的轻微声响,青年抬头,立即绕过柜台扬起松了一口气般的笑,“欢迎光临,如卿,米寿。”
“就你一个吗,暖纹?”只一个淡淡的牵唇,绝魅的容颜已是璀璨夺目。
暖纹正是青年的名字。引他们往内室走,他解释道:“禺现在有一位客人,请到内室等一会儿,可以吗?”
禺,他的主人,房禺。
“可以。”鞠如卿勾唇晒笑,无可无不可。
内室古色古香,十五世纪的宫廷栋梁成了空间立柱般的装饰,房间的正中悬挂着五层幕帷,轻薄的纱帘摇曳漂浮,将内室隔出一片幽静不可辨的空间。只是,在五层幕帷之后,依稀有些声响传来。
“啊……”短促的惊叫,接着是更加局促的道歉,“对不起……我……不太习惯……”
“没关系。”暖暖带笑的声音轻轻飘过幕帷,让人联想到猫逗老鼠。
“呀……”
“您可以放松一点。”
“嗯……好痒……”
“如果你不想救你的公司,可以继续在那里扭来扭去。”暖暖带笑的声音使出杀手锏,“我们下次再约时间。”
“对不起,房先生,对不起,我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
“请继续。”
然后,幕帷另一边安静下来。
将身体靠进柔软的沙发,鞠如卿和米寿听着这段暧昧不清的话,面无表情。实在是,他们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相信摸臀术,还心甘情愿被房禺摸。
等候的时间里,长衣的侍者送上茶水,静静退立。
五层幕帷后,声音是没有了,但时不时响起欲迎还拒的抽气声。大约持续了十分钟,世界回归宁静。片刻后,装饰在立柱上的花蔓轻轻卷起,如有生命的灵巧素手徐徐勾起五层幕帷。
帘卷西风,第五层纱帷被卷起时,黑衣玉肤的男子出现在鞠如卿眼中。
下巴略尖,浅绿色的眸子半含浅笑,微微眯起,让他的眼睛带上一点朦胧雾意。黑色长衣仿古缝制,紧紧贴身,勾出他不带一丝累赘的腰线;衣袂下是包裹到膝盖的皮质长靴,随着走动带起一抹幽光,有金属质感的冷绝。过肩的黑发被他辫成一条小辫子斜搭在肩头,懒散而舒适。
“抱歉如卿,久等了。”他的音线犹如细弦琴迎风鸣响,令人流连。
有时候鞠如卿并不介意承认:房禺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同族。
“禺!”暖纹取过毛巾为他拭擦湿漉漉的双手。
房禺对他说了声“乖”,取过毛巾自己擦拭掌上的水滴,慢悠悠坐到鞠如卿身边。他擦得很仔细,确定自己无论是指甲缝还是指缝之间都干净后,笑着瞥了鞠如卿一眼,“我也就那么一次来不及洗手。”
“一次就够了。”她不掩浅蹙的眉心。
“真让我伤心。”房禺捧住心口效法古代人界那位叫“西施”的女子。
“你没有心可能会聪明一点。”鞠如卿勾起鬓角的垂发卷缠,淡问:“说吧,请我来什么事?如果不是你自己解决不了,你不会让暖纹送邀请函。”
“唉……”房禺笑起来,“还是如卿知我。”
“少来。我不接受。”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
“……什么事?”
“一件小事。”笑得令江山失色的茶楼老板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神秘地眨眨眼,“但我相信,虽然是小事,也只有如卿你可以帮到我。”
“你刚才已经浪费了我十分钟。”
“我说。”房禺飞快贴近她,不让她有起身的打算。因为距离太近,他右耳上的图腾耳环丝丝毫毫清晰无比地映在灰色琉眸里。
与暖纹左耳的图腾耳环交相呼应。
茶色晶体下,微光闪过,鞠如卿徐徐放软了身体,犀利的眼神带上丝丝迷醉。
“如卿你呀……”房禺无力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会不了解她呢,只是主宠之间一次温情的互动,于她却如饮佳酿,淡淡回味。
米寿垂眸站在沙发后,一直未出声。
“还不说!”鞠如卿伸手将放大的脸推开。
捂着被她推过的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闷笑,直到暖纹在他身后重重一咳,他才收敛笑意道明事情缘由:“主要是……我有一个客人……”
就像所有发滥好心的人一样,虽然房禺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好心”这种东西,半个月前,鱼锤茶楼来了一对母子,母亲倒没什么,主要是儿子。那孩子得了“骨纤”,也就是骨髓纤维化,骨髓的病变严重影响到他的脊椎造血功能,他不死也会瘫痪。母亲原本是带孩子来摸臀占卜,没开口就开始喷眼泪,孩子却坚强得令人刮目相看,让他这个久居人界的古骨族也忍不住喜欢上那孩子。不过“骨纤”可不是随便一刀手术就能治好的,人从骨腐,孩子已经没救了。
但他想救这个孩子。
“所以,如卿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吗?”雾气在绿色的眼眸中化开,如翡翠。
“你已经有办法了。”鞠如卿端过茶水轻嗅,话是肯定。
“是,让他养只宠物。”房禺也不拐弯,“那种稀奇古怪的宠物,也只有你才会有。”
琉眸笑着瞥来,“是赞美?”
“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会讽刺你……”房禺将回答吹在她耳边。
鞠如卿绽出不知情绪的笑,反问:“你想给他一只怎样的宠物?”
“裂笋。”
怪界裂笋,以人体骨架为生长基础的生物,可以说它寄生在人骨之上,并渐渐取代人骨的位置,它的茎端芽丫则沿着血管分裂、生长,成为血管的一部分,直到全部占居。
这么说吧,一个健康的人类绝对不会想饲养这种寄生的宠物,但对于一个病入膏盲的人类而言,让裂笋在自己体内生长,一节一节取代坏死的骨骼,长成一副全新的、健康的骨骼,其茎芽为血管起到一定的修补作用,没有什么不好。
它可以有害,也可以有益。
它既是寄生,也是辅助。
不,或许在某种前提下,裂笋并不是寄生,而是——共生。
所谓寄生,是一种生物体依附在另一生物体中,以求供给养料、提供保护或进行繁衍等等而得以生存。
所谓共生,是两种不同的生物生活在一起,相依生存,对彼此都有利。
寄生双方,是给予和被给予。
共生双方,则互相扶持,互相依赖。
“我为什么要帮你?”鞠如卿歪头思考。
她的问题倒让房禺笑如春风拂面,第一,她问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表明她的店里有裂笋,所以她不开价;第二,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嗯……”假装思考了一下,他笑道,“我没有收藏骨质品的习惯,拿不出让你心动的东西。我只有暖纹一个,也拿不出可以交换的宠物。我……好像没有了……”
“……”想做无本生意?
“啊,不如这样!”他轻轻拍掌,“让暖纹在你店里帮佣一个月,怎样?”
对于这种完全没有建设性的提议,鞠如卿只能叹气略过,“回答我一个问题。”
“如卿想知道我的什么秘密吗?还是我的兴趣爱好?可是如卿,我已经早早把自己敞开在你面前了啊!”幽怨的语气。
“为什么在这里?”
停下打趣的唠叨,绿眸渐渐沉淀清晰。眸子飞勾般一瞥,扫了米寿一眼,转而移回到鞠如卿身上。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就是你希望我回答的问题?”他端正脸色确定般地反问。
“是。”
“好,我会答你。”成交!
午后阴云密布,六七点钟的时候开始下雨。开始还是零星小雨,点缀在人体肌肤上凄凉舒爽,不料十多分钟后,电闪雷鸣,转眼成了倾盆。
北轩路上除了路灯亮着,偶尔驶过几辆车,在这垂泪似的雨夜里几乎无人走动。
八点三十分,鞠骨董宠物店准时关门。基于鞠如卿今日外出勾引了一群弃狗弃猫,宓戏风雯和符沙正在盥洗室给它们除尘去污,一边要顾及滑溜溜的沐浴球,一边要将它们按在水盆里,一边还要管住洗干净了但野性未驯的猫猫狗狗,实在是手忙脚乱团团转。
符沙被一只六个月大的棕色纹猫抓到手背,忍耐的线绳就这么“啪”地断掉,他凶性大发,怒吼:“你们给我坐好!”
各展所长想要逃离盥洗室的猫猫狗狗被他炸得全身一麻,被毛倒竖摇摆如波浪,并拢前爪挺腰正坐,乖乖地一动也不动。
“排队,一个一个给我跳进来!”符小美男指指水盆。
“喵咪……”猫儿们乖了。
“呜汪……”狗儿们乖了。
就在符沙稍微气顺的时候,鞠如卿瞪着眼前成排的柜架,直想晕倒了事。她欲哭无泪地看向自家俊美的王者,“米寿,我好像……很久没有清点储物室了……”
“放得很整齐,不用常常清理。”墨发的王者莞尔。
如卿是收藏家,这“收藏家”三个字不是说来摆显的,她的收藏目前需要三层地下层来存放,并且依据不同的湿度、温度、气体密度等储藏条件,将这些收藏品分门别类,务必达到最稳固的存放环境。平常他和符沙清理的储物间就好比是门前的小客厅,真正地收藏在里面,在下面,在眼前。
房禺今日提到的裂笋,如卿的确是有,但——她不记得放在哪一格了。
裂笋在没有成长之前,是以种子形态存在的,可以存放几百年。所以,宠物不一定就是会跑会跳的物种,那些来自人类的传统古老宠物饲养观有时候也需要颠覆一下。
“我记得裂笋在零下十度深眠,这里保持零下十度的柜架只有两个。”他笑着安慰自己嘟嘴的主人。
“哪一盒呢?”两个柜架合起来有两百个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是珍品,破坏不得。
“你不记得了,有目录。”
“可是一条一条察看目录也很头晕。”这才是她抱头的真正理由。
“我来查。”米寿轻弹手指,掌心立即出现一本布满绿色蔓藤的书。食指凌空一空,书页翻开,一行行优美如行云飞凤的文字出现在书页上。大概看了一百多行,他笑着并起两指,书页立即合上,蔓藤轻卷,书本消失。走到柜架尾端,将第三层第十格的盒子取出来,他端平送上,“找到了。”
鞠如卿笑着掀开盒盖,取出里面的沙骨瓶。
一颗人类小手指长短的圆润绿笋悬浮在瓶的正中,鳞片蜷蜷,像乖乖休眠的婴儿。
蓦地,米寿眉心一皱。
店外有敲门声。
大雨演奏着风的狂想曲,深夜的骨董店,谁在敲门?
“来者是客。”鞠如卿笑着往外走。既然会敲门,表示来者尚有礼貌。雨夜到此,必定有事,她不开门迎客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你等一下把裂笋给房禺送去。”
“是。”
撑一把蓝格纹大雨伞,深夜的造访者站在宛如金属犬牙的铁门边,抬手,对着空气轻轻扣了两下。
雕花玻璃门上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符沙拉开盘龙隐凤的玻璃门,对深夜的造访者向侧方比了比,造访者点头明白,转向楼侧深巷内的侧门走去。
进店,收了雨伞,将旅行包放下,造访者拉下运动衫的头帽,走到早已等候在沙发上的鞠如卿前面,“鞠老板,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琉眸徐徐打量深夜的造访者,唇边噙着浓浓的兴味,“请坐。你是哪一位?”
“老夫银纹。”
虽然自称“老夫”,这位造访者却并不老。及踝的革靴上残留着雨水的痕迹,却没有泥土,咖啡色的登山裤宽松考究,上身穿红色棉背心,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及膝长风衣,竖起的大领掩去一半容颜,却因为入店完全敞开,随着他的走动秀出一副绝对优质的身形。
他的脸白皙光滑,没有一丝皱纹。
头发长短适中,不过发色在世人看来可是极有性格:以白为基色,中间回荡着如彩色铅笔斜斜打磨出来的黑,白黑有序,像展翼的水鸟自由飞翔。
银纹……指腹轻轻摩挲妃色唇角,魅颜似笑非笑,“冒昧问一下,银犼九王,你排……”
“第六。”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骨董店店主原话奉还。
银纹笑了笑,四下张望打量骨董店。
“雨夜到我骨董店,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吗?”鞠如卿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年前,老夫的上届主人翘掉了。老夫就借着这段空闲期在各界游玩了一下。”他快言快语,心无城府似的,弯着笑眼说:“现在散心也散得差不多,老夫想试着找找第378届饲主,不过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听说鞠老板的骨董店专为特殊的客人提供特殊的宠物,老夫慕名而来,希望鞠老板能帮老夫找到第378届饲主。”
鞠如卿沉吟片刻,“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老夫的上届饲主是个话叨,整天碎碎念,希望第378届没有这个缺点。”
“嗯……”鞠如卿点头。
“你手里的盒子是要送出去的吗?”银纹调转话题一指米寿托在掌心的水纹黑金属盒。
米寿徐徐一笑,“为什么会如此猜测?”
“因为老夫进来的时候你就一直托着它,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老夫就想,要么等一下会有人来拿这个盒子,要么就是你要把它送出去,所以你才没有把它放下来。对吗?”
“是。”米寿点头,“我等一下要把它送到鱼锤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