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司格知道,这件事情是不能瞒时烟的,否则到了法庭上看到柏素出面指证她的罪行,会让她更加无法接受。但到了嘴角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怎样跟她说,这种一环扣一环的事情,一旦揭开了一个角,余下的是没有办法隐瞒的。
但说了,时烟却又不信。
“不可能,柏素不可能会这么对我的!她对我有多好,我比谁都清楚!她这么害我的理由是什么?没有理由的。一定是你弄错了!”
“这是她亲口承认的,你说,我会弄错吗?”
时烟变得有些激动,一直重复着,“她怎么可能会害我?不可能的。她不会害我的,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虽然她常骂我,但她的全副身心全扑到我身上,这是真的。她对我,一点都不比林老师对我差!”
沈司格一把抓住时烟的手,摁在桌子上,“你冷静!”
时烟大吼:“我没有办法冷静!”
站在远处的女警官快步走过来,喝斥:“时烟!你干什么!”
在被带走前,时烟不停地问着沈司格:“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为什么?”
沈司格终究是狠下了心来,“她要你为你自己曾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她说这是惩罚。”
“什么错误?”
沈司格咬咬牙,眼神冷静到近乎冷酷,只对她吐出三个字:“林芳芝。”
时烟被带走后,他没有再看清她的脸,不知道她到底要怎么去想怎么接受。他一直都知道,其实时烟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她的迷糊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用脑子去想。
也许她一直都不想长大不想独立,所以才总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但这一次,所有残酷的现实已经迫在眉睫了,容不得……她再逃避。
这段时间沈司简一直在忙着时烟的案子,准备着开庭时要用的资料,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小案子这样殚精竭虑。他同沈司格说,只要林柏素不在法庭上抖落出那些被埋得很深的秘密,按照他手里掌握的资料来看,法官在量刑时最多能判时烟四年的刑。
沈司格揉了揉眉心,极疲惫地,“她不会,她的目的就是让时烟坐这四年的牢,再多了,她也不想。司简你尽量……尽量帮我。”
沈司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想了想,却又说:“起初……你帮她办画展,我觉得你对她挺上心的,但也没想到你能为她做这么多。说实话,哥,如果没有你,只怕她这一关会更难过。尤其是一旦她知道那些真相以后,无法想象她要怎么承受得了。”
沈司格苦笑着叹息,“我也没想到。感情这种东西……”他沉默了一下,“真是出人意料。之前我无法理解你,不过现在回想过来,你做的那些……似乎都是对的。”
沈司简陷进沙发里,闭上眼睛,但那表情却有着深刻到骨子里的悲伤,在他那平常看来总是英俊柔和的脸上,是一种苍凉的无奈。
开庭那天……所有到庭的人都看到了时烟那空洞到如无灵魂的双眼,和平常总是带着笑的脸上的那种木然绝望,还有,她那暴瘦的身体。
赫然心惊。
甚至在看到柏素的时候,她的表情也依然没有一丝变化,如若死灰一般,就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突然就遭到了至亲至爱之人的致命一刀,这人世间,就再也没有可供留恋的东西存在了,生不如死。
从走上被告席,到被押着离开,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柏素、院长,还有那些因为关心她而从遥远的大山里赶来的人一眼,甚至连沈司格,她也没有再看一眼。
所有的人都只看到她上身穿着的梅红色的印有××看守所字样的马甲,纤细晶莹的手腕上戴着明亮刺目的手铐,平常只惯于握画笔的双手无意识地垂着,如同她的表情一般地没有一丝生气。
一审判决下来,她站在被告席上静静地聆听着法官的判决。
三年。是沈司简的功劳,也是这么多年,她自己为自己造的福。
沈司格坐在旁听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也许她已经想明白了林柏素所说的那个错误,她想明白了她自己曾经因为无知而犯下的那个弥天大错。
可是想明白了,又要如何承受呢?
林芳芝甚至到死都还在为她着想。临死时守在她床前的有柏素,有院长,还有林芳芝长年的主治医师,却独独没有时烟……那个时候,她还在从外地往回赶的路上。林芳芝突然死亡,除了柏素、院长和主治医师,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烟回来后林芳芝已经死亡,院长告诉她,你知道的,你林老师一直有风湿性心脏病,瓣膜受损严重,这些年虽然一直在治疗,但这一次……还是没能保住她。
她信了院长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说是她不敢怀疑,她不敢往下想,潜意识里强迫自己相信院长这话里的真实性。
可是,当所有人都选择忽略那一包时烟自山里寄回来,说是“治疗风湿性心脏病最管用”的土方子的时候,时烟又如何能当做忘记呢?院长说,那个土方子林老师没照着吃。可是主治医师那异样的眼光她又如何能当作没有看见?
是她,都是她的错,她逃避,她装傻,她罪大恶极。
“时烟,时烟……”
退庭,左右两个女警拉着她离开,院长在身后哀哀地唤她。她表情不变,充耳不闻。
我错了,是我错了……
一直在脑海里面重复着的,只有这一句。我错了,是我错了……
院长眼睁睁地看着时烟不停步地往前走,她明明听到了她的呼唤,可却不愿回头,甚至连步伐都没有停顿,呆滞地往前走,单薄纤细的身子稍稍往前倾着,错眼看着,竟似乎是有些佝偻……
院长红了眼眶,泪珠不停地往下掉着,如同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
柏素慢慢地走到院长面前,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院长……”
院长看着她,目眦欲裂,嘴角一直颤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甩手,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那么重,那么狠。
这一个巴掌极为响亮,所有起身欲离开的人们都听到了,看到了,怔住了。
“林柏素,芳芝养你教育你让你跟她的姓,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把你当女儿一样,给你现在你所有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毁掉她的亲生女儿!”
这一声嘶斥响彻大厅,在柏素的耳边响起了一道炸雷。
沈司格坐在位子上不动,闭上眼睛,面无表情。
沈司简走到面前,“哥……”
沈司格睁开眼睛站起来,拍了拍沈司简的肩膀,点头,“谢谢你,司简。”
院长走到他们兄弟面前,情绪仍然是十分的不稳定,说:“若是没有沈先生你们兄弟,只怕我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真是……我替芳芝,替时烟,谢谢你们了。”
沈司格说:“您不必客气,这些本是我应该做的。”
沈司简突然笑道:“谁让她是我大嫂呢,自家人帮自家人,应该的。”
听了这话,院长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对着沈司格道:“时烟出了这种事,沈先生你仍然能够不离不弃,为她做这么多,是那个丫头的福气。我本来还在担心,不过现在倒是放心多了……我就不知道这三年她一个人要怎么过……”
“总是要过的,她该学着自己长大了,不能总活在别人为她筑的保护膜里。”他皱眉,“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也许成长得比别人慢,或许惨烈,但她必须要接受,没有人能再替她承担。”沈司格这话,虽残酷,但却是事实。
“芳芝一直都觉得亏欠了她,现在这孩子又要受这种罪,这让芳芝……让我……心疼啊!”
院长的这些话,让沈司格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
那天他去福利院,那个时候院长已经知道时烟出了事,正急得团团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沈司格的出现让她知道,至少还有一个男人肯为时烟付出这许多。既然沈司格知道了那些她极力隐瞒的事情,她也就索性全跟他说了。
时烟的那张出生证明她一直保存着,但却只有一个名字:林芳芝
父不详。
但其实并不是父不详,时烟……石,就是她的姓。
时烟出生后,林芳芝因为害怕与逃避,选择了出国,却把尚不满一个月的女儿交给了当时刚刚办了福利院的好友。
一走十年。
十年后,林芳芝已经成名,在国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可回国后在福利院里看到当年襁褓中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一个垂鬓女童,与伙伴欢笑玩闹,不识愁滋味。她同好友说,我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心里刀扎一样的疼,我对不起她。
此后三年,她时常找各种理由接近时烟,渐渐地,竟对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女儿生出了依赖,觉得再也离不开她了。于是,便跟院长商量着,以领养的方式带走。可当时年幼的时烟同一个叫柏素的孩子情同亲姐妹,谁也分不开她们,林芳芝便连同着柏素一起,将两个孩子接到了家里。
林芳芝总是同院长说,血脉传承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时烟的天分是掩都掩不住的,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欣喜之余,便决定将自己的毕生成就交托于幼女。许是母女连心使然,时烟自幼也是对林芳芝极依赖,两人便是以师生这样的关系,过了许多年。
一直到林芳芝非正常死亡。
林芳芝一直都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常年离不开药。时烟心疼她,从二十岁时第一次离开林芳芝开始,每到一处,便总是想着找一些好的药带回来给林芳芝。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像这种病,根本不可能有治愈的药,但她看一片赤诚,便也都不忍心驳了她的美意。
直到那一次,时烟兴冲冲地打电话回来,说找到了一个土方子,说是可以治林老师的病,她仔细地问过了,那几个吃了这个方子病就治愈了的,跟林老师的病症一模一样,都治好了。方子已经快递过去了,林老师只要照着吃就行了,病肯定能好的!
院长和主治医师都在反对,饭可以乱吃,但药不能。
可林芳芝坚持,她说,难得孩子一片心,我怎能辜负了?纵我真是吃这个药吃坏了吃死了,那我也是高兴的。
气得院长只骂她病糊涂了。
结果,却真是应了林芳芝的那句话。
可她不后悔,临终前她拉着院长的手,说,这事绝不能让时烟知道,一定不能。只跟她说是病发了,没能救回来。只遗憾临终却没能再见时烟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