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实事证明,沈司格说得果然没错。
画展是非常成功的。
柏素是提前三天从北京飞回来的。说到底,她是有些不放心沈司格。回来后就直接去了展览厅,沈司格也派了专门负责画展一切事宜的人来跟她交流,事无巨细,统统跟柏素交代得一清二楚。
时烟拉着柏素,“你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沈司格什么都不图帮我们做这些,我们还反倒不相信他……”
柏素瞪了她一眼,“我也不是不相信他,但这些事情我们总是要知道的呀!再说了,我还确实不太相信他,你说,就他这么一个以阴险狡诈出名的奸商,不为名不为利,他帮你做这些,他图什么呀?那我总要弄清他的居心不是?”
“他说他就是纯粹帮我。”
“那就是图你这人咯?”
时烟想了想,点点头,好像事实确实如此,没错。
柏素松了口气,“要是图你人就好说了。”
“哎!”时烟瞪眼,这是个什么女人啊?
柏素说:“就你这样的,难得还有个男人肯要你。我自然是烧香拜菩萨地把你送过去。总之一句话,你成名,没坏处。”
于是,时烟忽然就有了一种,她被放到了祭坛上,就这么被柏素毫不怜惜地送给了妖怪沈司格的感觉。
一阵恶寒。
画展当天,时烟果然很忙。
虽然有柏素撑场,还有沈司格也是派了人来周旋,但有些应沈司格之邀而到场的重要人物却是必须要时烟本人来招呼的,陪人陪笑还要陪照相。她一生之中,从未做过虚与伪蛇的事情,如今却要戴上一张面具从头笑到尾,心里面实在痛苦得不行。
柏素抽空跟她说:“撑着点,结束后还有一场酒会呢。”
又是一阵痛苦。
院长抱了抱时烟,动情地说:“你的成就,我为你骄傲,你林老师,也会为你骄傲的。”
时烟点头,说:“我是不会辱没了林老师这一生的英名的。”
柏素就站在时烟的身边,没有人看到,在听了时烟那一句话后,她眼睛里面一闪而逝的,那一丝复杂的情绪。
院长笑着握着她的手,“是,你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相信你。”
说话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看这些画,这风格和手法明显是受了林芳芝的影响,颇有林芳芝当年的感觉……时小姐,你与林芳芝是什么关系?”
听得这个声音院长却极快地背过了身去。
时烟来不及思考院长的反常行为,回过头看,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消看他一眼,便使人有一种岁月在身上蕴藏洗涤过后的气度和华光暗藏,一看之下,极平易近人,只是那双眼,却是极深与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然,让人看了,不禁心惊。
但不知为何,时烟看到他却有一种亲切之感。
不宣扬,不代表不能在人前承认。时烟笑道:“她是我的恩师。”
老人道:“莫非,你就是她的那个最小的关门弟子?”
“是的,您是……”
老人打量着她,忽然眼睛里面流露出极深的悲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便又慢慢地离开了,只是那背影在人来人往的展厅里,却显得格外的苍凉。
柏素说:“他当年肯定暗恋过咱们林老师。”
时烟黑线,“你怎么知道?”
柏素笃定,“你看到他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怀念与黯然没有?那绝对不是怀念故友的,肯定是想起旧爱了。”
时烟很无语,为人弟子的,怎么可以这样谈论师尊的前尘旧事?再说了,不论她们今天在这个老人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什么,那也只是属于老人的,或者是林老师的故事而已,她们为人小辈的,无权多嘴。
“他姓石,与你们林老师,确实曾有过一段故事……”
时烟与柏素同时一惊。
“院长您怎么知道?”
院长叹息一声,“曾经,你们林老师,与我,还有他,是最要好的同学。”
院长的叹息,使得柏素与时烟再次面面相觑。她们心里面同时在想,这个有关林老师、院长和老人之间的故事,她们是不能再打扰的了。就让这个她们不知道的故事深埋在院长和老人的心里,与林老师长眠吧。
画展上,肯德基里兼职的那个大一的小姑娘果然找到了时烟,与她的同学一起站在时烟面前,一脸崇拜地说:“您能帮我们签个名吗?我们现在买不起您的画,但是您的画真的画得很好,我们都很激动呢!”
这让时烟受宠若惊。
虽然贫困山区里的孩子们也都很崇拜她,但却绝非是这种粉丝对偶像是崇拜。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心里隐隐的,却又有一种小小的虚荣感升起,像是小时候吹的那一串串的肥皂泡泡一样。
柏素掐掐她的脸,笑她,“美了吧?得意了吧?高兴了吧?出名的感觉很过瘾吧?”
时烟点头,一脸的没出息,“没错!”
柏素翻白眼。
画展即将结束的时候,沈司格出现了。
时烟含着笑看着他眉目疏朗的脸,等着他开口。
“还算满意吗?”
时烟笑眯眯地点头,“很满意。”看着沈司格衣冠楚楚,扬眉,“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画展可以不来,但酒会必须得参加。”
“为什么?”
他浅浅地笑,“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酒会,我的目的不只是为画展准备的,还有其他的商业目的。”
时烟撇嘴,她早猜到了,一个做生意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有可能的商机的。
沈司格好笑地看着她,“这叫物尽其值。”他环视了一眼已经无人的展厅,“今天销售出去多少幅?”
说到这个时烟就兴奋,激动地,“我也不知道,但我猜至少会卖出去十幅!而且柏素说,价格都挺高的!哎呀,原来钱真的这么好挣啊……怪不得那些有名的画家,都那么有钱。”
“是啊,但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有钱。”
“谁说的,我也是有很多存……”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嘴,她的存款……似乎只剩下了三位数字。这是她今早去银行查的。
但沈司格却似乎早已洞悉,只带着不明所以的笑,“是么?”
时烟没有说话,她总是弄不清楚他那不明所以的笑容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意,索性不答他的话。
隔了一会儿,沈司格却又开口:“时烟,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你真打算就这么一辈子以已度人?”
时烟起初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想明白,他说的是她捐款的事。她清朗地笑,“我没有以身饲虎或以已度人的伟大,我只是继承林老师的遗愿,有生之年,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因为我也曾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我比谁都清楚那些因为吃苦而无奈的难过。所以,不想再有人跟我一样。并且,我觉得,跟那些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幸福感,很奇妙。”
“你让我觉得惭愧了。”沈司格盯着她隐隐有些发光的脸说。
但时烟却说:“我只是出了钱而已,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些支教的老师们,虽然去的多,走的也多,但也有一些真正留下来的。在那些希望小学里面,在那种连用电都是一种奢侈的地方,那么坚苦,一待就是数年,大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那些孩子们,他们才真正是值得可歌可敬的。”
“你一共捐过多少善款?去过多少小学和福利院?”
“不知道,反正这些年也去了不少地方,偶尔会在一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将画好的画寄给柏素,让她卖。她把画卖了就会把钱打到卡里面,然后我需要的时候,她就会打钱给我。她从来不会介意我又花了多少钱,接济过多少孩子。她是支持我的。”
“我看出来了。”但看着她,却又突然笑,“怪不得你这么黑……”
按照时烟最大化的估计,画展最多也就卖出去十幅画,但当柏素将具体数字告诉她的时候,她惊呆了。
整整二十幅!
二十幅那得卖多少钱啊?
“那个老头你还记得吧?就是跟林老师还有院长是很要好的同学的那一个老人。”
时烟点头。因为他的眼神,和那个苍凉的背影,她一直记得这个老人。
柏素又说出惊人之语:“他自己买了十幅!”
时烟皱眉,“为什么?就算他真的很有钱,但也没必要一口气买十幅吧?”
柏素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后来我看见他跟院长站在一块说话。”
时烟感慨不语。
柏素这次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画展结束后,她等二十幅画的钱全部到账后,又帮时烟存进了银行里面,备用卡里面又多加了十五万,凑足了三十万。然后将一切事宜都打点好了之后,才离开的。
柏素离开后,时烟也背着包离开了。
坐上了火车后,才想起,她忘记向沈司格打声招呼了。
好吧,她承认,也许她还有点点隐蔽而故意的小心思。
景颇子弟小学是她资助的第一所小学。这里原本是一个由几间低低的土茅搭起来的校舍,窗户用一层白色的塑料封住,但却早已破败不堪,有却如无。里面有一个校长和两个老师,也都是他们寨子里走出过大山读过书的年轻人。学生也都是寨子里的那些景颇族的孩子们,人数不多,勉强可以组成两个班。
时烟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情景,她一直都忘不掉。
她透过窗户看到那些孩子用粗糙的小手紧紧握着一支小小的铅笔头,不时地抬头看着在他们眼中年轻而有学问的老师,然后再跟着老师学习着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普通话。偶尔还可以看见几个孩子在趁着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打闹一两下。但这些学生里面,却只有寥寥几个女孩子。
她问过年轻的老师,老师叹息地跟她说:“在这里,女孩子读书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他们认为女孩儿家读了书就会不安分,将来是很难嫁出去的。你看到那些女孩子没有,她们的头发很长,她们的头发从出生就从来没有剪过,因为头发短,也是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时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在她所自豪与热爱的这个国家和时代里面,竟然还会有这样食古不化的民族与人民。贫穷与落后,让这些孩子们几乎没有美好的未来可言。
她找到了年轻的校长,告诉他,她要帮助他们将这里翻修成一所漂亮的教学楼,并且成为这里的支教老师。
校长惊讶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似乎比他还年轻的姑娘,和她所说出来的话。不是他不信她,只是要建一栋教学楼是需要很多钱的,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钱?
时烟说:“我从十八岁卖的第一幅自己的画开始,攒的钱,差不多够盖一栋教学楼了。”
那一年她二十岁,第一次体会到付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