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叫邵钧,你呢2
邵钧常常来,有时候一天一次,有时候隔天一次。在隔天他来的时候,她会小小地埋怨一下,为什么他昨天没来?但这些,都藏在心里,她依然不搭理他。
对一个从出生就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想要生存下去,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走路,而是保护自己。她的年纪,还不懂自己到底怕什么,就已先拒绝。
事实证明,她做对了。
从上个星期四到今天,邵钧七天没有来过。她没有目的地在街上到处晃,她不想呆在小窝,那样好像是她特地等他一样。
女孩穿着米黄色外衣,这件衣服大许多,走路时要向上提起一点,才能避免衣服拖在地面。送衣服的人很讨厌,但衣服很暖和。她很爱惜她得到的第一件衣服,不是很冷的天气,舍不得穿。
经过商店橱窗前,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女孩的唇角微微上扬,提着衣服的手向前拢了拢。
“站住。”
“哎,说你呢,站住!”
两个大男孩挡在她面前,她必须高仰脖子才能看到他们的脸。
不认识。
一晃眼,又有几个人上来,把她团团围住。一个人仔细打量完她,说:“就是这小子最近跟邵钧走得很近。”
听到那个名字,她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是跟邵钧对立的人。
“哼,他抢了咱们的地盘,拿他的兄弟命抵也不过分。”
才怪!她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等他们先动手,女孩使劲撞开包围圈,拼命狂奔。
“抓住他!”
人小腿短,没跑几步,她就被人踹趴下。接着,拳脚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女孩捂住脑袋,硬气地咬牙不出声。
挨打是常有的事,但被这么多人围攻还是第一次。拳头落在身上,疼痛来不及传至神经,下一拳又落下。
她尝到一丝腥甜,嗓子痒痒的,却不敢用力咳。胸口好像裂开一样,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
女孩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模糊影像。眼瞳,死一般的寂静。
死了,也好。
这不能算她放弃,她没有放弃……是反抗不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噙着血丝的唇角轻轻动了一下。
“喂,你们,快住手,别再打了!”粗重的声音响起。
少年们看到有人劝阻,爆发般打得更狠,然后一哄而散。女孩侧身蜷在马路边,破烂的样子像一只被坏孩子扯坏的玩偶。
“醒醒,醒醒。”
有人轻轻晃她。她忍着疼痛,翻身爬了起来。突然,嗓子一紧,喷出一口鲜血,“咳……”
“我送你去医院吧?”好心的路人担忧。
她没钱。女孩漠然地从那人身边走过,摇摇晃晃地往她的小窝走。经过刚才那家商店,余光瞥见玻璃中的自己。
身上的衣服……她低头,这才发现肩膀与袖子拼接处裂开一道大口。扣子掉了几颗,剩下的勉强坠在一根细线上。
她舍不得穿的衣服……
心口,剧烈地痛。
每次只要她珍惜的东西,都会失去。属于她的东西,一件都留不住。她是孤孤单单降生到世界的人,所以,也必须孤孤单单地生活。
越是想要的,越是得不到。
连一件衣服也保护不好。
眼泪坠了下来,滴在米黄色的布料,灰尘遇水粘成泥。
她抬起手,倔强地擦去泪,蹒跚地继续往前走。
一无所有才最安心吧。
什么都没有,就不会在失去的时候心痛。不对,什么都没有,就不会发生“失去”。
她,什么都不需要。
回到她的小窝,她想好好睡一觉。身体每个地方都在疼,只有睡着才能忘记。她是这样想的,但她在她的“床”旁边看到一个人,一个让她愤怒的人。
“你去哪儿……”话说一半,看见她鼻青脸肿的模样,邵钧顿时呆了。
她静静地盯着他,泪水冲洗过的眼瞳特别明亮,如月光折射出的金属光泽,清淡却凌厉慑人。
“你、你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邵钧关心地问。他还没走到她跟前,就被她用力推开,撞向墙壁。
她气得哆嗦,原因不明,只是见到这个人就觉得很生气。她把衣服脱下,团了团,费力地扔给他。扔东西时,不小心扯到胸口的伤,疼得跪坐在地上。
邵钧怔怔地抱着衣服,不明情况,也不敢多话。她好像很气他,可是他想不出自己招人恨的理由。他一直对她挺好的啊,今天特意给她带了一个烤鸡……对了,拿这个哄她吧。
烤鸡用油纸包着,还热呼。他揭开油纸,把烤鸡递到她面前,香喷喷的味道很诱人。可是,她只看了一眼,便推开他的手。
烤鸡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沙土。
“你搞什么鬼!”邵钧也火了。长这么大,他就没对什么人耐心过,这小刺猬软硬不吃,怎么这么难伺候?
她不说话,用力低着头。
成天对着一个哑巴废话,他有病是吧?邵钧一脚把烤鸡踢飞,紧绷着下巴,迈着大步离开。
等四周安静下来,她慢慢爬进她的小窝,蜷成团儿。那件她不要的衣服,他也不要,就那样躺在地上。
她看了一会儿,跪着爬出去,把衣服捡起来,拍了拍灰土,反穿在身上。
虽然破了,但还是很暖和。
偷吃她的面包,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一个小不点扛着一条超大面包撒腿跑,那模样真的很好笑。如果她不推他,不拿面包丢他,他根本不会注意一个小不点。
他认识的女孩子,大概可以分两种。胆怯柔弱,必须依附别人生存的;坚强野蛮,可以跟男孩子一拼的。
她两种都不是。
好奇心作祟,想弄明白她是怎么个人,所以接近她、讨好她。可是,感觉就像在啃一块硬石头。
跟她说话,她不搭理,正眼不瞧他一下。送东西给她,她也不高兴,好话说尽她才勉强收下,这滋味真是该死恶心。可他跟犯贱似的,有空就往她那儿跑,看她冷脸,对着空气扯废话。
再怎么不济,他手底下也管着二十几号人呢,犯得着像个哈巴狗似的去贴冷屁股?
邵钧不爽,非常不爽。但吆喝着再不去找她,却一直在附近转悠,没走远。
她跟谁打架?伤得厉害不?他没找她这几天,她有没有饿肚子,再就是……心里有个很别扭的想法,他说不出口,想想都不好意思。
要是她像下雪那天晚上那么乖不就好了?他也不会动气,扭头走人了。上次被她气走一次,他回去,这次再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想回去,又不甘心。不回去吧……好像那丫头嘴角还沾着血,疼得挺厉害的样子。
他正烦恼着,耳朵边传来一个声音。
“没打死他真是可惜。”
“还不是那个碍事的老头儿。”
“哼,下次非给邵钧好看。”
他侧脸,暗巷里背对着他,蹲着几个吸烟少年。借着烟头的火光,他认出他们的身份。前几天,他领人捣了他们的老窝,这帮人现在正无家可归。
没打死他。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再联想小刺猬对他的敌视……邵钧眼神一凛,方向调转,走进暗巷。
“喂。”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不客气的一脚。邵钧踩在一个人背上,轻蔑地睨视着他们,“你们是不是刚才打过一个小女孩?”
“反天了,臭小子!”被他踩在脚下的人率先发难,躲开邵钧的脚,回身挥出一拳。
邵钧弯腰闪过,笑眯眯,“回答是不是?”
“这小子是邵钧!”对面一个人认出他。
这下子,几个人同时爆了,向他扑过来。这些少年身形高大强壮,却不若邵钧敏捷,他们的拳头根本碰不着他的衣角,气得骂爹骂娘。
“唉,回答我的问题呀。”漫不经心的笑有种说不出邪气,不大的年纪却有一股阴狠的压迫感,令人不敢轻忽。
“打了,怎么样?”
笑意渐深,邵钧不再躲闪,握拳,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一拳捣碎说话那人的下巴。
打架,一对一,或许可以打得很帅。一对多,且是体能明显高于他的对手,能不被打死,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了。
邵钧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也知道势不均力不敌,下场会很凄惨。但他还是过去挑衅,还是跟他们拼起拳头——在得知这些人打了小刺猬,理智那玩意儿就不存在了。
“咳……咳……”好像,这次的伤比较重。蜷在垃圾桶里的小人,忍着疼轻轻咳嗽。
“咳……”
“咳……”
咦?回音?她转了转脖子,在巷口,看到一个低头耷拉脑的人,正背靠在墙上,用拳头抵住嘴,克制着什么。
他的半边脸颊肿了,嘴角破了,脖子有淤痕……再往下看,衣服一条一条的,像破布。
他被流浪狗咬了?
“嗯……那个……”邵钧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我帮你报仇了。”
女孩目瞪口呆。他离开这么一会儿,去帮她报仇了?一个人?
还是没一点反应。邵钧暗叹。唉,反正他也没指望她感激。
他晃着走到里面,一屁股坐在垃圾桶外面,头靠着墙,就不动了,“我歇会儿,歇会儿就走。”他闭上眼睛,累得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她偷偷地瞅他。看着那张神气活现的脸扭曲变形,充满倦意,忽然不生他气了。
一身狼狈的他,让她觉得比平时高大许多。
唇一抿,她笑了。
就在这时,邵钧突然睁开眼睛。那抹未来得及收起的笑,直直落入眼底。
她的脸霎时红了,脑袋垂直低了下去。
邵钧一扯唇,笑得很贼,不过,在她发觉之前又藏了起来,若无其事重新闭上眼睛。
小孩子的心思往往很简单。
忽然之间,冒出一个对她好、还为她打架的人,自然而然对这个人产生向往与崇拜。
“这就是我们的据点。”邵钧领她到一处废弃的教堂,边走边介绍,“这儿是开会的地方,这儿是娱乐的地方,里面是睡觉的地方。里面有单独的房间,我住,以后就让给你了。”
这间教堂荒废很久了。大门只有半扇,横在门口。开会的地方是一张破桌子,娱乐的地方是几个破沙发,睡觉的地方就是一排木板,不过,这儿升着炉子,很暖和。
邵钧看着到处破破烂烂的,微露窘意。开始说带她回来的时候,他还挺豪气,其实这地方也就比她那个垃圾桶好一点……一点点而已。
好在,她没露出半点鄙视的意思。
“咳……以后,我想办法买大房子给你住。”
女孩看着他,笑了笑。
看习惯了她的冷脸,乍一见她的笑容,真有那么点被煞到的感觉,“嗯……那儿有热水,你先洗洗脸吧。”认识这么久了,他也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回头往门口看了看。
这个举动很容易明白,“其他人出去了,天黑才回来。”
她放心了,又冲他微微笑,才走进去。邵钧伸出食指挠挠额头,看着她的背影,轻悠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