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刺猬，说话啊1
她的肋骨断了还没康复，提水很吃力。邵钧看到马上过去帮她拎水壶，往盆里倒水。然后，她洗脸，他在一边看。
“你多大了？”
她摇头。
“什么也不知道？”
她点头。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她点头。
“叫夏天怎么样？有了这个名字，在冬天也不会觉得冷吧。”
她抬起沾着水的脸，直盯着他。
“你不喜欢？那，夏雨？”
他不是认真给她取名字。
“啊，夏意，意境的意，这个怎么样？”
她不知道意境的意是哪个字，不过听起来好像不错。女孩点点头。
邵钧眼一眯，笑得愉快，“名字决定了，再来决定生日。你有特别喜欢的日子吗？新年，中秋，圣诞节什么的。”
没有。
他想了想，灵机一动，“十二月，十二月十二日。”
她正往脸上抹香皂。
“以后，我们都在这天过生日。今年的已经过了，所以你现在是四岁，我也是四岁。”
他四岁？她一愣，睁开眼，泡沫流进眼睛里。她连忙把脸埋进盆子，清洗眼睛。
“嗯，就这么定了。”满意之余，他又点了点头。
等她洗净泡沫，大势已去。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再笨的人也不信他今年四岁。
邵钧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后你长一岁，我也长一岁，这样是不是很有趣？”
不觉得。但她没说什么。
“唉，别走。”他把她拎回来，“反正都沾水了，不如把头发也洗了吧。”乱蓬蓬的头发都成鸟窝了。
她站着不动，眼神闪烁。
跟不会说话的人交流起来真是困难。邵钧不得不把他的聪明用在心理大猜谜上，“你不想洗？”
不是。
“不会洗？”
她紧抿着唇。
得，猜对了。邵钧开始卷袖子。
洗头发很简单，但是自己洗很简单，给别人洗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的头发又多又乱，光是为了把全部头发浸湿，就浪费了半盆水。因为她头发打结得厉害，打肥皂时好几次不是把头发扯断，就是揪下来。冲水的时候更是不得要领，水全流到她脸上，完全没冲到泡沫，正反来回颠倒好几次，才算冲干净。
为了帮她洗头，他全身湿透，水盆一米范围内一片狼藉。洗的人累得满头汗，被洗的也没好到哪去，被水呛，被揪头发，被肥皂刺激得眼睛变成小白兔。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笨手笨脚，真是挫败，“呃，我去拿梳子。”落荒而逃。
她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擦头发。不多会儿，就听他回来。她把毛巾拉下来，回头看他。
走到一半的人，像被锤子击中脑袋，在那里钉住。
她不是漂亮的女孩，至少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到，就发出惊叹的。就在刚才，见到她洗干净的脸，他也不觉得意外。但这会儿，头发洗干净了，贴在脸颊，披在肩膀……她突然变成教堂浮雕上刻的天使。
她的皮肤很白，被水洇湿的枯黄头发，也黑了许多。纯白，衬着纯黑，清纯无邪。漾着水光的眼睛，直接不回避地盯着他，天真得惹人怜爱。
这是他领回来的那个小刺猬吗？一转身的工夫，她怎么变得不像她了？她身上的刺呢？拿刀子威胁他的狠劲呢？
“老大，我们回来啦。”
门外远远传来懒散的喊声。
反射的，邵钧迅速移动到她前面，将她挡在身后。等他完成这一动作，顿时被自己惊到。
他这是做什么？
邵钧转身，看着她的同时，脸上写满不敢置信的表情。而她，直勾勾地瞅着他，眼底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种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心态，叫做占有欲。
她很不合群。除了邵钧跟她说话时，她会给点反应，其他人向她表现友好，一概被她无视。这让邵钧有种优越感，对出言不逊的小子更加凶悍，很快，就没人再招惹她。
她，刚刚有了名字的夏意蹲在石阶旁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提前回来的孩子打探到一个信息，下午四点，有人要到银行提一大笔现金。他们正跟邵钧开会商量，打算把这块肥肉拿下。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一般到银行取大量现金的人都会安排保镖陪同，但这是个中年退休的男人，只有一个人。他们推测，这笔钱估计是他任职时贪污或者受贿所得，所以才如此低调，不敢声张。
一个字，抢。
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打架、抢地盘拼不过他们少年帮派，最多也就干干偷鸡摸狗的小事。可是，邵钧不一样。他们这帮人之所以愿意跟着他，就因为他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能做到。硬碰硬拼不过，可以耍阴的，只要够聪明，不必亲自动手也能讨到好处。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在最短时间内抢到钱，而不惊动保安。”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全部竖起耳朵听。
说到底，他们人再多，也就是一群孩子。对付一个成年人不难，对付几个脱身倒是不成问题，不过钱就捞不到了。
“给他下药。”
“你武侠片看多了吧。”
“要我说，直接用棍子敲昏。”
“街上那么多人，不等你动手，别人就先叫了。”
大家吵起来。
“演场戏。”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子男孩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上次咱们不是用过这招？装可怜，扮凄惨什么的，分散他的注意力，只要拖住十几秒咱们就得手了。”
邵钧点点头，目光巡视一周，“谁去？”
“我不行。”
“我也不行。”
“好像咱个个都顶着一张讨打的脸，哪能扮出可怜相来？”
男孩们哄笑，小黑抬手一指台阶那边，“她不是现成的嘛。”
邵钧回头，脸一板，“她不行。”
“她不是新入伙的兄弟？”
“她太小。”断然拒绝。
小黑看看蜷蹲在那里的小人，顶多只有他一半大，便不再说什么。
夏意听到他们的讨论，也知道小黑想让她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反对？他不屑一顾的眼神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已经不小了！
她站起来，走到邵钧后面，扯扯他的衣服。
邵钧转身，疑惑。她直瞅着他，眼中有抹倔强之色。
她有什么事吗？邵钧纳闷，“怎么了？”
夏意不动，眼睛眨也不眨。
“想上厕所？”
不是。
“饿了？”
不是。
无聊，没事可做，想出去玩？不太可能。邵钧泄气。被那双眼睛直勾勾瞅着，就像他犯了罪大恶极的过错似的。
她不说话，他怎么知道她想干什么？当他有超能力？
邵钧转过去商量正事，夏意又扯他衣服，很坚持。无奈，他把她拉到一边，“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夏意略一低头，转而看着小黑。
邵钧看过去，收回，发现她仍然盯着小黑不动。再看过去……还是不懂，“你认识他？”
摇头。
“那你看着他干吗？”他的耐性快磨光了。
夏意有些生气地瞪他。他真笨。
她生气，他跟谁发脾气去？好好的，不聋不哑，干吗就是死活不说话？邵钧第一反应就是干脆丢下她不理了，但第二反应更快地制止了他——大雪纷飞的夜里一只蜷曲在垃圾桶的小刺猬……要耐心，要耐心。
“你不想说话，至少比划一下意思，我好歹猜得有根据。”
夏意想了下，指指小黑，指指自己，点点头。
小黑，她，同意。他顿时恍然，“你是说，你愿意帮我们抢劫？”
嗯。
邵钧默了下，微皱眉，“很危险。”
不怕。
“万一失败被抓，你就死定了。”他冷冰冰地说，“我不会救你。”
夏意没被他吓住，反而笑了。
下午三点五十分，银行。
距离银行十五米的拐角，贴墙站着一群孩子。
邵钧没骨头地靠墙挂着，看着夏意。
“你记着，要装得可怜一点，惨一点，最好能骗他脱手……反正，要装像一点，让人同情就对了。”小黑对她耳提面命。
他十分怀疑，她能够顺利完成任务。邵钧似笑非笑地抿着唇。认识她这段日子，她的表情他见过最多的就是没表情、爱搭不理，再不然就是锐利的瞪视，有深仇大恨似的。
装可怜、扮凄惨？无法想象。
目标人物出现，小黑把那个中年人指给她看。夏意点点头，揪住她的麻布披风，小跑向银行。
夏意贴着银行一侧的墙站好，低着头，却随时注意目标物的动向。远远的，邵钧和其他人注视着她，屏息以待。
中年人拎着一个黑色皮箱出来。
夏意开跑，故意撞上去。
中年人停步，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夏意很快爬起来，弯腰不住鞠躬。中年人莞尔，用空着那只手扶住她的肩。夏意仰起脸，水漾的瞳眸天真无邪，眼睛湿润，似乎随时会溢出水来。
邵钧看呆了。好家伙，平时倔得像头小牛，不乐意别人可怜她，真到用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还运用得恰到好处……这个时候，真要是哭出来，反倒不让人觉得心疼了。
果不其然，被那么一双眼睛瞅上，陌生的中年人也抵挡不住了。夏意突然低下头，不经意地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小姑娘，肚子饿了？”
夏意犹豫了下，才点头。
“跟叔叔走吧，叔叔家有好吃的。”
她扬脸，又是那样天真地盯住他的眼睛。在那双暗黄的眼珠里，她看到名为邪念的情绪。夏意咽了咽口水，用力按着肚子。
中年人会意，放下箱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
就是现在！
邵钧一招手，领着十几个孩子冲出去。
她接过糖，开心地冲他甜甜一笑。中年人也笑，但掩不住眼底邪恶的欲望。
啪啪啪的脚步由远及近，只觉一股风刮过——
装钱的皮箱被两个男孩扛起，四个护在他们后面，八个断后。邵钧拉住夏意的手，带她逃跑。
中年人尚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前的小女孩已消失，他转头追望，却只见他送出的那粒糖，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形，落在他脚边……这才发现钱箱不见了！
“抓……抓小偷！”
等他喊出求救信号，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回到教堂，大伙儿兴奋地围着桌上的箱子，察看里面的战利品。满满一箱美金，少说得有二十万。
“发财了……”
“可以天天吃排骨了！”
“你就一穷肚子，排骨有什么好吃的，怎么也得……得整十斤牛肉吃。”
哈哈——轰然而笑。
唯独邵钧看着箱子里的钱面无喜色，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老大？”
“老大，分钱吧。”
邵钧回神，从里面拿出两沓，丢到桌上。砰一下把箱子盖上，拎在手里，“先分这些，剩下的……我有别的用处。”
其他人都有点纳闷，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然后就一齐扑上去抢钱。
自转身，邵钧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低头往里走。夏意蹲坐在台阶上，见他走过来，便一直盯着。迈上台阶时，他忽然想起小刺猬的存在。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这些钱，也有你一份。”
夏意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其实，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他看出她有话想说，把箱子往地上一扔，坐在上面。两人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各自沉默。
“你见过这么多钱吗？”许久，他问。
没有。
“高兴吗？”
夏意点头。但不像他们那么高兴。
“抢的钱数越多，意味着危险越大，你懂？”他看着她。
她诚实地摇头。
邵钧笑，“跟你说也白说。”
可是，她觉得他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一点。夏意看看他，看看箱子，又看看他，轻笑了下。
这个笑，又是什么意思？邵钧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猜测她的心思了。如果她一直不说话，他学个读心术也不错。
正如邵钧担心的，任谁丢了这么大一笔钱，都咽不下这口气。中年大叔委托道上的人追回这笔钱，外人想揪出他们很难，但出来混的对彼此之间的状况都十分了解，不出三天，他们就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