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笨蛋,我会保护你1
雪还在下,细细密密,落在身上化成冰水。
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夏意漫无目的地游荡,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雪浸透。望向天空,凉凉的雪飘进眼睛里,有点疼。
他,还是赶她走了。
她怎么能去期盼与他永远相伴?她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夏意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回从前的小窝。陪伴她的垃圾桶不见了,窄小的过道被杂物堆满,狭小的缝隙,侧身也挤不进去。
这里,不是她可以回来的地方。
到处都没有属于她的归处。
夏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教堂。寻一处偏僻隐秘的角落,她贴着墙,慢慢蹲下,习惯地抱住自己。
远远的,教堂亮着灯光,黄黄的,很温暖。因为那个人在那里,所以,她觉得那里像家。
可是,他让她滚,她不能回去了。
夏意低下头,盯着鞋,轻轻叹气。
不知道她赖着不走,求求他,他会不会心软?
盈然清幽的瞳眸划过一抹不屈之色。
她才不求他。
坚持与倔强持续片刻,视线又投向远处温暖的光源,闪动的眸光满是期盼。
还是想……回去。
难过的感觉揪紧心,夏意恍神,以至于没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
“小姑娘。”
夏意一惊,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布捂住她的口鼻,几秒钟,便昏迷,瘫软地失去知觉。
“嘿嘿,又弄到一个。”大胡子男人把捞起来,夹在胳膊下,转身走向停在马路对面的货车。
地面晃动,空气中有股浓重的汽油味。
不知过了多久,夏意慢慢恢复意识。手被反绑在身后,四肢酸软无力,她勉强挣扎了下,而后放弃。黑漆漆一片,布帘时而透入一缕光,她才看清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全是被抓来的小女孩。
她在一辆车上,人贩子的车。
她清醒不久,其他女孩也一个个醒来。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小声哭泣,没有一个人反抗。她们都知道反抗没用,今天不被抓,明天也会被抓,没人知道她们存在,更不会有人来救她们。被人贩子卖掉,饿死,或其他,对她们没分别。
滚。
夏意想起邵钧,然后就想——被卖掉也没什么不好。
货车开了一会儿,停下。接应的人拉开布帘,攀上车,把女孩当货物一样,一个个丢下去。下了车,她们被一个个传递进一间破房子。夏意留意门口歪斜的牌子,女X俱X部,有两个字不认识。
女孩们排成队,有人领着往地下室走。楼梯很陡,一个吓坏的女孩没踩稳,脚滑了出去。她摔倒,也把前面的女孩推倒,一齐滚了下去,后面的女孩停了下来。
领队的男人从旁边抽了一根棍子,就往她们身上招呼,“妈的,路都走不好!都给我起来!”
夏意默默地看着那个人,眼底流动着冰冷的水光。
小小的意外,耽误了一点时间。领队的男人把她们带进一间大屋子,立刻就听一个男人的骂声。领队对坐着的男人点头哈腰,那人应该就是他们老大。
一个瘦得病态的男人。夏意只瞥了一眼,视线便被一角的骇人情形吸引。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被两根麻绳绑住手腕吊在木架上,一个胖男人拿着鞭子左右猛抽。她的皮肤都裂开了,汗水掺着血水顺着脚尖滴落。
女孩们吓得不敢动弹,夏意低着头,眸光淡敛。
“嘿嘿,青老大,这次的货色不错,您过过目。”司机,也就是抓她们的大胡子走进来,哈着腰赔笑。
“哦?”青老大懒洋洋地从椅上起来,走到女孩面前,依次捏起她们的下巴看。夏意站在中间,他一个一个看过来,到她面前时,夏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
青老大打了个哈欠,才转头看。夏意伸着舌头,憨憨地冲他傻笑,嘴角不断流着口水。青老大眉一竖,一巴掌甩上去,把夏意打飞。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也往我这儿送!”青老大火了,“你当这儿是收容所?赶紧给我把这个白痴扔出去!啧,口水,真恶心!”
夏意冷笑,被头发遮住。
“是是,我马上办。”大胡子走过去,发泄地补踢一脚,然后拎着她的领子,拖着走。
挨几下子,顺利逃脱火坑,很划算。
大胡子把她当破烂随手一扔,又进去了。
夏意听了听周围没动静,才爬起来,找安全的地方躲着。她没有马上离开,反正无处可去,呆在哪里都一样。夏意用藏在袖子里的小刀割开绳子,然后盯着那间破房子。
她逃出来了,她们怎么办?那么可怕的地方,那么可怕的男人……她记得青老大泛着绿光的眼睛,还有股酸涩恶心的味道。
夏意想救她们,但她没有能力。她痛恨自己的弱小,如果是邵钧,一定有办法……
水盈的瞳眸,幽幽闪烁。
过了好一会儿,大胡子出来,手里点着钱,脸上笑开了花。他开车离开,夏意跑出藏身的地方,追在后面想要看清车牌号。
突然一个人影闪出抓住她!夏意反射地抖出袖中的刀——
“夏意!”
小黑?夏意一怔,又转望向远去的货车。跑了。
小黑还有另外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站着,“你……你怎么跑到这儿了……老大找你找疯了,快跟我们回去吧。”
“不。”她甩开小黑的手,走向一旁。
小黑向身边的人使个眼色,男孩会意,立刻跑了。小黑跟在夏意后面,赔笑道:“老大是闹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呐。”
走到墙根,夏意一转身,倏地蹲下去。
“你也知道,老大心眼不好,没事就爱折磨一下咱们的小心肠,你要是当真,不又让他得逞了吗?”
那不是玩笑,她知道。夏意想起邵钧当时的表情,心里蔓开一味酸。
小黑摸摸鼻子,悻悻地说:“老大脾气大,不过他心肠软,那些话就是嘴上说说,不是真心的。你前脚刚走,他就后悔了,抱着你的衣服号啕大哭……”
夏意抬头看他,明显不信。
“真的!他不光哭,一直还喊着你的名字叫你回来。这不,我们都出来找你了。你再不回去,老大就要把教堂淹了!哎哟——”小黑揉着后脑,讪讪地回头,“嘿,老大……”
“混小子,胡说八道什么?”邵钧黑着脸,气息不稳地吐着白气,显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匆跑来。
“这不是帮你说好话嘛。”小黑委屈极了。
瞪他一眼,邵钧看着蹲在地上的小人,心终于落了地。夏意与他视线一触,立刻避开。
还生气?他清清嗓子,刚要开口,想起身边还有人。邵钧冷眸一扫,小黑等人一溜烟闪得远远的。转回看着她时,凶恶的模样已不复存在。
说实话,他真拿她没办法。把人轰走,再请人回去,这种丢面子的事他可从没做过。邵钧憋了半天,粗声粗气地说:“哎,回家了。”
夏意不动。
“我都亲自来找你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自觉的,声调又高了。
小黑在远处拿头撞墙,嘘啊嘘地吸引他的注意。邵钧烦躁地瞪回去,小黑高举着两只手比划,意思大概是态度好点之类。
深吸气,呼出,力求平和。
其实,打她从教堂走出去,他就不气了。没立刻叫她回来,无非是噎着一口气,不肯先妥协。可是,他倔不过她啊,她的安危与他的面子,聪明人一想就通,后者根本微不足道。
邵钧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蹲下。夏意看着地面,却无法忽视他的气息,淡淡的,清爽的皂香。
“哎。”他用拳头轻轻顶顶她的胳膊。
一下,不理,再来一下。再不理,再来一下。
夏意狠瞪他。邵钧笑得没心没肺,“你就当我打了个喷嚏,或者放了个屁,这事儿算了好不好?”
现在说这个,那会儿干吗对她说滚……夏意低头,又把脸转过去,轻咬着下唇,眼睛注满水,溢了出来。
看见她哭,邵钧顿时心慌意乱,但因刺激太大,表面呈呆愣状。哭……哭是什么意思?不原谅他?
这个念头吓得他一身冷汗,原因不明。邵钧向上看天,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安慰的词句,“夏意……夏意,那个……我就是……”
她以为,他真的不要她了。心底的恐惧通过泪水宣泄,安心的同时,又尝到一丝丝甜。夏意庆幸,却也哭得更凶。
“我再不那样了还不成?你别哭啊!你要心里不痛快,打我一顿吧,打过瘾了跟我回家,好不好?”说着,他抓着她的手,自己往自己身上招呼。
“你干吗……”夏意拉住自己的手,往回拽。
“让你撒气。”
“我没生气。”
“那跟我回家。”邵钧拉着她起来就走,生怕她反悔似的。
夏意拖住他,不走。
“你不是说不生气?”邵钧皱眉。好吧,他承认,他真的怕她来这招。这么个别扭、脾气又倔的小丫头抓到他的弱点了,“以后老大给你做,教堂那地方你做主,我让你滚不算数,你不用理我。”
夏意怔怔地张了张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下,邵钧更糊涂了。眼泪还没干呢,她这又为了什么笑?
“我不生气。”有一点难过,不过这会都好了。夏意抿着嘴,笑意浅浅的,很甜很甜。
邵钧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没事了,总算放心。
“那里,”夏意指着那间破房子,“关着很多女孩。”
“嗯?”邵钧往她指的地方一望,目光骤冷,沉声说:“别人的事,少管。”
“我想救她们。”
“管好你自己行了。”邵钧拉着她往回走。
夏意小嘴一撇,不高兴地甩开他的手,“我要救!”
邵钧脸色沉下来,“别人的死活,与我无关。”言外之意,他不会插手。
“我从里面逃出来的。”
夏意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邵钧立刻就火了。他的人也敢动?夏意见状,眸光狡黠一闪,添油加醋地说了青老大打她的事,还把伤亮给他看。
行了,小黑回去叫人,今晚就把这个黑窝给端了。
只要她哭,或是装得可怜一点,他就会顺着她——夏意笑了一下,为自己的新发现偷乐。邵钧不是真不懂她的小把戏,不过……就假装上当吧。
破房子里面走道狭窄,进出都不方便。他们人多,更不方便。不过,按夏意所说,里面门窗都封闭起来,只有地下室有一个通风口。
邵钧坏笑,太没挑战性了。
青老大是众所周知的瘾君子,他的手下也是一样。吸毒的人鼻腔特别敏感,邵钧让小黑去弄一筐洋葱,用棒子捣碎,再对着换风口扇扇子,结果可想而知。被呛得鼻涕眼泪横流的人从破屋子跑出来,被守在外面的人全部放倒。
女孩们全部被救出来,夏意很开心,却在看见她们脸上的空茫表情,心情荡到谷底。
邵钧领着她回家,夏意频频回头。看着一双双眼睛羡慕地望着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很幸运,幸运的,遇到了他。
第二天,教堂门口多了几名女孩。
一百多双眼睛挤在大门,好奇地看着她们。邵钧被吵烦了,推开人走出来,他看到女孩也是一愣。
这几个女孩跟夏意当初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不说话,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他,但与夏意不同,她们眼中有期盼,有他不喜欢的东西。邵钧想也没想就挥手赶人。
哪知道,这几个女孩根本不甩他。这会儿,他才发现,她们盯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小丫头。
夏意把她们留下,邵钧反对,反对无效。他说过,她是老大,她说了算。邵钧郁闷了。
她把女孩都弄到她的房间,让她们睡她的床,穿她的衣服,用她的东西……要知道,床单是他用手一点点搓着洗的,衣服是他拿纸板和水壶一点点熨平的,枕头絮地天鹅羽,被子是蚕丝的,除了家具简陋一点,样样都是高级货,就连她用的牙刷,也是他一支支试,挑选出最柔软的一种才买给她。
这会儿,她的床上睡着几百年不洗澡的脏丫头,她们把黑糊糊的手往她的衣服抹……邵钧捂住眼睛,已经看不下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小黑,咱们还有多少钱?”
“几百块。”
“什么?”
小黑掏掏震聋的耳朵,无辜地说:“天冷了嘛,煤要添,衣要添,现在兄弟越来越多,几万块眨眼就花光了。”
“我的呢?”
“你的钱不是全花在夏意身上了?”买东买西,全挑最好的,他又不是富翁,哪禁得住这么个挥霍法。
邵钧皱眉,搓着下巴,心烦不已。
“老大,你缺钱花?我那还有点……”
“够租房子吗?”
“租房子干吗?”
邵钧向远处一指,小黑立刻会意。
“那……恐怕不够。咱们都未成年,真要租房子,光是押金估计也要不少。”
“嗯。”
“夏意不在意这些吧,我看她挺高兴的。”
“我介意!”
小黑呆呆地看着自家老大,脑中浮现一个词儿——娘们。
邵钧一拳揍在他头顶,狠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嘿……”小黑讪讪地笑。
邵钧神色一整,看着教堂挤满的人,思索道:“这样下去不行,这地方太挤,也太破了。”
“我觉得挺好了。”小黑实话实说。
邵钧轻悠悠地笑,闪烁的眸光写着明明白白的野望。
在那之后,邵钧时常外出。
一天早上,夏意起床,发现教堂只剩一半的人,邵钧、小黑不在。那天的气氛有点怪,夏意问他们发生什么事,谁也不说话。等到天黑,他们还没回来,夏意开始担心,她一直等,到下半夜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消失一天的人全部回来了,一个不少。但无一例外,全部带着伤。邵钧伤得最重,除了那张脸还能看,身上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女孩子的作用,这时显现出来。她们心思细,比那些笨手笨脚的男孩照顾伤员更专业一些,受了伤的人都盼着有个女孩来给他们让药。
小黑帮着夏意把邵钧扶到墙边,夏意面对伤痕累累的身体,完全不知从何下手,但她没有哭。邵钧闭目养神,但更多原因是不敢看她的表情。这会儿她要是水漫金山,他一定立刻四分五裂。
默契,开始在两人之间成形。
夏意沉默地帮他揉伤,包扎,从肌肉的反应一点点摸索手劲的轻重。这个时候,邵钧会笑,不由自主地,轻悠悠地扬着嘴角。
受伤的人一个个龇牙咧嘴,鬼哭狼嚎,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引以为傲的豪迈之色,稚嫩的脸上逐渐透出男人的气息。
同样的事,频繁发生。
邵钧带出去的人越来越少,却也越来越精,身手好的,反应机敏的……偶尔有一两个人没回来,他们就在教堂门口烧上半人高的黄纸。从那时起,很多人学会抽烟,教堂总是弥漫浓浓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