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路漫漫2
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在看到她的一瞬便消失无踪。
“没有偷改棋局吗?”他在棋案边坐了下来,“我说过,可以让你三子。”
“虽然我的棋艺不怎么样,可棋品还没有差到偷棋的地步哦。”宝儿懒懒地反驳,被他一步棋困了好久的思绪已经有些疲乏了,忽然看到他手上的酒壶,“有酒?正好,给我醒醒神。”
“嗯,”他微微一笑,“是难得的好酒哦,去拿杯子吧。”
宝儿立刻起身去找了两只酒杯来,看着他提起壶,将酒斟入杯中,先深吸一口气:“好香。”
上官慕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酒鬼。”
“因为王妈酿的酒太好了,所以从小学会了喝。”她说着,拿起了其中一杯,笑盈盈道:“来,这杯敬你。你今天这个小厮,当得不错哦。”
上官慕一笑,“也敬你,这些天,承蒙照顾。”
两只酒杯在书房清凉的天光里轻轻一碰,发出清冽的声响。然后,宝儿一抬头,仰首,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初夏的朝阳带着温柔气息,将曙光洒向上官家的宅院。而早在东方泛出鱼肚白之前,这所宅院的主人与客人都已经醒来了。
施墨与乌薄年被请到花厅用早饭,在那儿,上官慕和宝儿已经在座,坐在主位的,却是莫离离。
那是相隔十天后,施墨的视线第一次与宝儿的相碰,宝儿看着他,微微一笑。
施墨于是也笑了。
心上有淡淡的辛酸与清明。
呐,这里有广厦凉亭,这里有奴仆成群,这里有如意郎君——虽然我总看这上官慕有点不顺眼,可是,从他看你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会好好待你。
呐,宝儿啊,如果你真要留下来……
施墨在位置上坐下,脸上始终带着那丝笑。
那就,留下来吧。
我会继续去崖州,去看看在那儿有什么事。如果和师父有关,在回程的时候,我会到这里做客,把所经历的事,当作故事讲给你听。
席上除了短暂的寒暄外,一片静默,谁也没有开口。
也许,大家都知道,开口,便是诀别。无论是谁和谁。
“宝儿,”终于有人打断这寂静,却是乌薄年,他看着宝儿,“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什么?”席上唯一一个有胃口吃东西的人,含着一口的燕窝粥,口齿不清地问。
“是走,还是留?”
“这还要决定吗?”宝儿咽下那口粥,“开始不是说好,只待十天的吗?”
乌薄年的眉头微微压了下来,带着一丝意外,“你是说,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当然!”宝儿想也没想,还挑了挑眉毛,道,“你不高兴啊?你不高兴也没办法,我是施墨的小厮,得跟着施墨的。你要请他去,就得带上我。”
施墨眼看着她,手一颤,面前的参茶泼到了腿上,却毫无知觉,“你,你是说你不留下来?”
“你们怎么这么啰嗦?”宝儿白了他一眼,“不要废话了,赶紧吃吧,吃完饭就上路!”
莫离离忽地站了起来,目光射向上官慕,眼中已经有了厉色。
上官慕像是没看见,端起了面前的参茶,浅啜一口,看着宝儿,柔声道:“不要急。我已经让厨子给你们准备好了干粮,马也已经喂饱,你慢慢吃完这一顿,不用急这一时半刻。”
“还是你好,上官慕。”宝儿拍了拍上官慕的肩,“以后再去安佛寺的话,记得顺路去汾城找我。王妈酿的桂花酒,真的很好喝哦!比昨天的酒还好喝呢!”
“嗯。”上官慕眉眼弯弯一笑,“知道了。”
丰盛的早宴终于结束了,上官慕只将三人送出门厅,便和莫离离回去了。一旦走到够远,莫离离的脸色立刻放下来,“小慕,你昨天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师叔。”
“啪。”一记耳光落在了他脸上,莫离离恨声道:“你没有给她喝药酒吗?”
“没有。”捂着脸上的红印,上官慕的表情依然斯文优雅,连声音都没受一丝影响,仿佛挨了这一记耳光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最好有一个好点的理由!”
“因为……”上官慕说着,忽然微微一笑,“我想听她的真心话。”
“你——你就为这个,坏了大事,”莫离离大怒,“你——”她正发作,忽然一顿,“——你真看上那个丫头了?”
“放心吧,师叔。”上官慕道,“无论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都不会忘记我的目的。”
“现在人都走了,什么都完了!”莫离离简直气急败坏,“我们一路布置,全都白费了!”
“师叔,少安毋躁。”上官慕轻轻替她顺顺气,嘴角一丝微笑,始终不褪,“我所做的任何一丝安排,都不会安排。”他放低了声音,慢慢道,“一切,离结束还远着呢……”
莫离离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看着他,“你还有什么安排?”
“这个吗……”上官慕轻笑了,“眼下,是秘密哦。”
不提这边主人是如何议论客人,门厅外,等着仆人们牵马的客人之一——宝儿,也在抱怨着主人:“什么嘛,都不送一送,送人要送到大门口,才是主人应尽的礼数吧?”
施墨看她一眼,“你很想再见见他?”
“见你个头!”宝儿伸手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记,看着他立刻痛苦地皱起来的脸,“哈”地一笑,“装得这么像啊!长进了嘛!”跟着还想再拍一记,却被乌薄年伸手格住,乌薄年看着她,淡淡道:“他身上有——”
“小心我身上有臭虫!”施墨龇牙咧嘴,截断了乌薄年的话头,“当心爬到你身上去!”
“臭家伙,你最恶心了!”
乌薄年看着两人打闹,施墨的伤势两天内绝对不可能痊愈,然而,在宝儿面前他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有曾经受过伤的人,才知道肌肤肌肉被割裂的情况下,想如常的奔跑跳跃,是一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
他的目光,在阳光下渐渐深沉。
半晌,仆人们终于把马匹牵了出来,连马车都已经套好。宝儿坐上马车,才发现,如果施墨骑马的话,那么她还少了一名车夫。而施墨也已经自觉地弃了马,正要坐上车辕,一名仆人忽然走过来施了一礼,“公子,让我来吧。”
“你是?”
“我家主人命我来驾车。”车夫说着,已经先一步跃上车辕,“客人,坐好了。”说毕,一扬马鞭,马儿迈儿四蹄,车轮滚动,带着宝儿向前行去,宝儿叹了一声:“原来他是找车夫去了,唉,冤枉你们家主人了。”
车夫笑了,道:“照顾好客人,是主人的本分。客人请坐好,若是不赶得快些,中午便赶不到下一个城镇了。”
三个人再加上一名车夫,一起离开了襄城,继续踏上前往崖州的道路。一路走,天气越来越热,一来,是因为盛夏已经快要来临,二来,他们一路往南,已经快要到最南的南边了。
中午的太阳越来越毒辣,每到中午不得不找客栈休息,清晨傍晚再赶路。比起前面的路程,这一段休息的时间多过于赶路的时间,施墨的伤势也得到了调理。这一天,乌薄年看见施墨换药的时候,伤口已经愈合得已经差不多。他接过施墨手里的药膏,替他涂到背后的伤口上,涂完之后,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她知道又能怎样?除了哭哭啼啼之外,说不定还要给我几个爆栗子,骂我自己找死。”
“你确实是在找死。”
“看,连你都这样说。”
乌薄年沉默了,片刻,他问道:“他对于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吗?”
“我也不瞒你了,”施墨笑了笑,“是。”
毕竟已经有这样的交情了,宝儿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乌薄年。只是,还没等施墨把宝儿是女人的事说出口,乌薄年却蓦然转过身,一字一字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带着他走吧。不要去崖州,也不要回汾城。带着她从此浪迹江湖,就像从前纪人秋带着你所做的那样。”
他说完,径直离开。施墨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
确切地说,是再也没有问“为什么”的机会了。
当天夜里,车夫去乌薄年的房间唤乌薄年下来吃晚饭,片刻后下来,一脸愕然,“乌公子不见了。”
施墨不信,冲上楼看了一遍,屋子里确实空空如也。他顿了一下,立刻往后院马厩去。
马厩里已经没有乌雪了。
但已经缷下来的马车上,却齐整整放着三百两银子,银子底下,还压着二千七百两银票以及一张纸。
这是施墨第一次看见乌薄年的字,他的字就像他的剑一样,冷漠而锋利:不要让我在崖州看到你。带上你银子和人,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这家伙……”施墨慢慢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眉头皱了起来,“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啊……”
宝儿看到那张字条后,问出的也是这句话。
“也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施墨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就像他当初离开乌家一样——有什么人令他身不由己吗?”
“想知道的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宝儿道,“南海金乌家既然和千花岛有生意往来,我们找到乌家,便能找得到千花岛。上了千花岛,自然能明白一切。”
施墨看着她,“我们还是要去崖州吗?”
“当然。”宝儿一丝犹豫也没有,“这不就是我们出门的目的吗?”
“可是……”发声的是一边的车夫,“可是没有乌公子带路,前面怎么走啊?”
“这不用你担心!”宝儿拍了拍他的肩,车夫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甚是年轻,长得倒也眉清目秀,还有几分像女孩子,宝儿对他一向甚为亲密,吃饭歇夜,并不把他当下人,“你啊,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失去了乌薄年这个向导,途中确实绕了不少弯路,不过,一个月后,三人还是抵达了崖州。虽然三个人对崖州都是人生地不熟,好在南海金乌的名号实在是十分响亮,无论老少妇孺,几乎是一问便知,因此很快,他们便站在了乌家的大门前。
乌家的大门十分气派,和上官家以占地取胜的气派不同,乌家的气派来自于南海金乌家几代家主的经营以及家门上下无数子弟的上进与努力而来。每个人经过这扇大门,都不由肃然起敬。
即使懒散如施墨,在对着门房报上名字的时候,脸上也不由多了几分正经。
门房进去通禀,出来时跟在了徐阁身后,一起迎出的,还有当任家主乌飞。看到这样一位名不见传的年轻人竟然要劳驾家主亲自迎接,门房阅惯世事的老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坊主大驾光临,乌某有失远迎,乞望恕罪。”乌飞说着,向施墨抱拳一礼,“乌某已命人备下薄酒,坊主请。”
施墨连忙还礼,然后看了徐阁一眼,苦笑着向乌飞道:“乌前辈,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什么如意坊的坊主。”
乌飞一脸了然的表情,“是,是在下失言。坊主的行踪,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哪里见得到?来,施公子,请进。”
施墨真是百口莫辩,当下进入乌家,两边分宾主坐下。桌上果然已经备下丰盛宴席,路上托乌薄年的那三千两银子的福,虽然不至于啃干粮,但施墨一心想找到乌薄年的下落,哪里有时间好好吃上一顿饭?而乌家为了招待他这位“如意坊坊主”,列席皆是山珍海味,菜名报出来,施墨与宝儿听都没有听过。酒足之后,下人还送上椰子饭。这种饭食香甜可口,为崖州所独有,宝儿足足吃了三大片,放下了筷子。
酒足饮饱,便开始进入正题。
乌飞望向施墨的神情,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坊主此番上门,可是愿意将花狸的秘密卖给我?”
施墨只有再次苦笑,“老实说,我这次来,非但没有什么秘密可卖,反而要向前辈打听些事。”
乌飞道:“坊主尽管开口,乌某知无不言。”
“我想问问有关令公子的事。”
听得这一句,乌飞的脸色微微一变,“乌某膝下无子,不知坊主何以有此一问?”
“家主,您一会儿还要去港口。”徐阁提醒道,“不如,这里就由我来招待吧。”
乌飞没有拒绝,显然,有关乌薄年的一切,都不是他乐意提起的话题。直到乌飞离开,徐阁才叹了口气:“施公子,莫要见怪。少爷当初离家,我家主人真是伤透了心。”
“他为什么要离开乌家?”
“这个问题,只有花狸能回答。”徐阁说着,长叹一声,道,“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施了什么法术,迷失了大少爷的心神。”
“可是……乌薄年明明清醒得很……”宝儿在旁道,“他一点儿也不像心志迷失之人。”
“这才是花狸的可怕之处吧。”徐阁说着,苦笑一声,“如果你们要问的是这个,恐怕我们无能为力。”
“无妨。”施墨道,“有一个忙,你一定能帮我们。”
“公子请讲。”
“给我们准备一条船,越大越好,越威风越好,在外面只说要送乌家的贵客出海。”
“好。”徐阁一口答应,“船上需要多少人手?”
“不需要人手,我只不过想要个幌子罢了。”施墨笑了,“三天后,我会到港口去,还望你将乌家的人手撤去,越清净越好。”
虽然不大明白,徐阁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