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前路漫漫3
从乌家出来后,宝儿终于有机会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哦,这一招,叫做‘引蛇出洞’。”施墨道,“他既然那么不想让我来崖州,那么他一定正在崖州。崖州这么大,我们人生地不熟,与其到处去找他,不如让他来找我们。”
于是,他们开始了三天的等待。三天后,施墨在徐阁的指引下来到了海边的港口。这是崖州最大的出海口,乌家的人虽然被有意地撤走了,仍然有许多的船只在进出,装缷货物的人们也在忙碌个不停。边上有不少小摊子上卖着充饥的食物,水手们相约着下船时会买一两块煎饼,当然更多的还是奔向内城的街道,去寻找最好的馆子以及女人。
到这里空气似乎都带着了淡淡咸味。
这是宝儿第一次看见海。大到无边,边际就是天空。今天不是一个出海的好天气,浓重的云层积在海面上,风已经有些大,海面上隐隐有一阵风雨欲来的可怕气势。生长在小城的宝儿,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施墨握住她的手,“害怕了?”
“谁怕?”
知道她是在嘴硬,施墨也没有点破,却看着跟来的车夫,道:“你回去吧。骑我的马——那原本也是你主人送的。”
车夫摇摇头,“主人说过,要把客人送到目的地的。”
宝儿笑了,“可你只是个驾车的车夫啊,往前我们要坐船了,你不必送了。”宝儿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锭银子,“喏,这是给你的盘缠。”
车夫为难道:“可是……”
“别可是了。”施墨道,“前面的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走。万一有事,不要连累了你。”
车夫道:“前面的路很凶险吗?要是凶险,两位就不要去了吧?”
宝儿再一次笑了,“说什么傻话,回去吧。”
车夫这才捧着银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身影很快没入码头忙碌的人群里。宝儿的视线从人群上一一扫过,问道:“你确定他会来?”
施墨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看到他想找的人了。
人群之中,有一人在船边默立,他穿着黑衣,戴着斗笠,遮住了面颊。然而,不用看到脸,只看那笔直的站姿以及通身散发出来的冷冽之意,施墨也知道他是谁。
“嗨!”施墨向着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挥手,“你来了!”
宝儿好想踹他一脚,这么亲热干什么啊?
走得近了,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确实是乌薄年没错,宝儿上前几步,越过施墨,劈口问道:“好久不见了,乌公子,你对朋友总是不辞而别的吗?”
“朋友”两个字,让乌薄年整个身体震了震,就像是一根尘封已久的弦,骤然被人拔动,他蓦然皱起眉。
这样的乌薄年,锋利冷漠就好像最初相见时一样,中间这一段把酒言欢的日子好像成了空白。
乌薄年眉头皱得极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心事沉沉地压着,他的声音也变得沉沉的。他没有回答宝儿,只看着施墨,“我说过,如果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来崖州。”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朋友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施墨看着他,脸色却比较轻松,“而且我已经收了你们五千两定钱,这一趟差事,当然要跑到底。”
“你跑不成的。”乌薄年极轻地道,“你已经没有资格了。”
“为什么?”
“因为,你身边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
施墨讶然,“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不必了。”乌薄年已经回过身,背对着他,“我再告诉你最后一次,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除非你告诉我原因。”
“那不可能。”
“那么,”施墨的声音也郑重起来,掷地有声般,道,“我也非去不可。”
“……好。”良久,乌薄年吐出这个字,“这是你们自找的,就在这里等我,不要离开。”
他说完,转身离去,回来时,身边多了一名老人。老人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慢吞吞地跟在乌薄年身后。那时天已向晚,云层积得更浓了,海风中已经带着浓重的湿气,即便是宝儿这种从来没有出过海的人,也知道现在根本不是适合出海的天气,而那名船夫也问道:“真要今天吗?”
“嗯。”乌薄年点了点头,然后向施墨道,“这里离千花岛并不远,你要不要去?”
“要,当然要。”施墨一下也没有犹豫,“船呢?”
船是一只小船,船舱并不大,舱中放着一张四方矮桌,两条长凳是直接钉死在船上的。施墨与宝儿坐了一条,乌薄年坐了一条。待他们坐定,乌薄年从矮桌下拿出一只小小椿箱,打开来。
里面有三只杯子,一壶酒,两碟小菜。
施墨看着,眼睛一亮,也不客气,拈了一条油炸小鱼干扔嘴里,“唔,虽然比不上乌家的山珍海味,不过,你总算没有食言。我们早说好的,到了崖州,你要请我吃海味。这个嘛,虽然小点,好歹是海里捞出来的。”他倒是很容易知足。
乌薄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拔开酒壶的塞子,慢慢给杯子里斟上酒,淡淡道:“不,我食言了,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但事实上,你并不是。”
“不管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反正,我施墨就当你是兄弟了。”施墨一脸“我赖定你了”的无赖样,端起酒杯便要喝,乌薄年却忽然捂住杯口,施墨愣了一下,“乌薄年,你不会这样小气吧?明明准备了三只杯子,难道只打算一个人喝?”
乌薄年的脸色苍白如雪,眼睛却黑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他紧紧地盯着那只杯子,样子有些吓人。
宝儿激灵一下,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意,一下拉住施墨的手,“不要喝!”
“怕什么?”施墨说着,眼睛却是望向乌薄年。多年江湖历练出来的经验,他怎么会看不出乌薄年此时的不正常?只是,他慢慢地、并没有太用力地拉开了宝儿的手,看着乌薄年道,“我相信我的朋友。”
乌薄年的眼睛深处就像此时的天空,乌云翻卷,风雨欲来。终于,他慢慢松开了手。
施墨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下去。
宝儿紧紧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担忧。然而,并没有她想象中“施墨口喷鲜血”之类的惨剧发生,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一颗心终于能放进肚子里。只是,她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忽然觉得脚底一凉。
她那双鞋的鞋底,忽然湿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漫进了船舱,然而外面天光已经黯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这些东西幽暗不明,偶尔,在尚未全黑的天光下偶尔闪过一丝淡淡的光泽。
好像是……
好像是……
宝儿“啊”的一声,站了起来,起身时用力过猛,头顶重重地撞上舱底,直撞得头晕眼花,因为这下坐力,不得不抱头蹲下。
这下,看得无比清楚。
连衣摆被湿浸的速度,都被无限放慢,因而,无限清晰。
“——水!”
她尖声喊了出来。
施墨慢慢抬起头,望向乌薄年。
乌薄年也看着他,但更像是透过他,看着某一处虚空,眸子几乎黑到涣散的地方,轻声道:“我说过,你我不是朋友。”
“水!”宝儿扑在施墨怀里,指着船舱里无声漫进来的冰凉水波,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另一只手紧握施墨的衣襟,颤声道,“水!水!施墨,有水!船漏了!”
施墨却没有动,仍然直直地坐在木凳上,就像是已经在上面生了根。宝儿用力摇晃着他,“你聋了吗?你傻了吗?你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快起来啊!这船要沉了!”
施墨的身体,随着她的力道左右摇晃,却无法出一声,就像一个毫无意识的木偶。
宝儿终于迟钝地发现,被她握着的、他的胳膊,隔着一层布料,已经越来越硬,就像一截木头。
宝儿惊恐欲绝,一颗堵到嗓子眼儿,呼吸在这个时候,显得这么艰难。她松开了施墨,一把抓住乌薄年的衣衣襟,“你对他做了什么?你给他喝了什么?那杯酒里有什么?”
声音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如此沙哑。
而说话,也和呼吸一样,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乌薄年任她抓着自己,不动如山岳,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就好像已经变成了和施墨一样的僵死状态,只不过,宝儿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肉体仍然活生生!只听他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去千花岛。我说过,这是你们自己找上来的。宝儿,如果他愿意听我的话,带着你远走他乡,此时此刻,你们可以活得很好,过得很开心。”
说话间,冰冷的海水已经漫过宝儿的膝盖,宝儿的心,已经快要变得像这海水一样冰冷而浑浊,她的眼泪掉下来,划过面颊,无声落入水里,她哑声道:“他一直当你是朋友,一直当你是朋友,一直当你是朋友啊!”
乌薄年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瞳孔像遇见某种极恐惧的事情般收缩。他没有回答宝儿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回答宝儿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施墨身上,施墨全身的肌肉已经僵硬。他知道,在药物的作用下,施墨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但神志却始终清晰,现在,施墨的眼中正露出苦涩而嘲讽的神情。
朋友……自从彻底抛弃从前的身份后,这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
然而,这是错的。
“施墨,我早说过,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当我决定皈依千花岛时,我便永远不会再有朋友。
一切的人与物,只有可利用与不能利用之分。
只有会挡路与不会挡路之分。
对不起了,施墨。
我会给你偿命的。
他的眼神变幻不定,船头的船夫叫道:“公子,该下船了。”
这句话,像是将乌薄年从迷梦中唤醒,他整个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慢慢将宝儿的手拉开,“如果要怪,就怪他喜欢你吧。如果他没有喜欢的人,我便会履行诺言,送他上岛。”
“胡说八道!”宝儿哭道,“你胡说八道!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安好心!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想让他死!你,你这个混蛋!”她说到愤怒处,扬起手,“啪”的一下给他一记耳光,乌薄年不闪不避,生受了,苍白的脸上,立刻显出五道指痕。
“公子!”船夫一声惊呼,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并不是一位随便雇来的临时船夫。
“你曾经说过,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不顾一切。你说,宝儿便是你的这个人。而我,也有我的这个人。”乌薄年脸上一片木然,看着施墨同样森然的脸,慢慢道,“为了她,我同样可以不顾一切。”
包括自己。还有,朋友。
他慢慢拉开宝儿的手,然后,站起身来,再没有看施墨一眼,一掌掀去舱顶,跟着,起身跃下海去。
“乌薄年——”
海面已经风雨大作,淡淡的天光即将消失,如同乌沉沉的海洋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墨池,任何生命都可以吞噬。宝儿不知道他到底是找死,还是逃生。她双手发抖,心跳如雷,即使心里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稳住,却仍然无法稳固心神。无论深呼吸多少次,胸膛里的气息总是不够,她试着去探施墨的脉门,却发现自己的手始终是颤抖的。
水已经没到施墨的胸口了,船只在水里漂摇不定,施墨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唯有一片目光深深,似有千言万语。
这样的目光,宝儿见过多少次?那一年,一个名叫纪人秋的人走进小客栈,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男孩子见了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就像初秋时节晴朗的高空,而他的目光,则如同天空中轻盈皎白的云朵,随风来去,自由自在,只是偶然回头,才会在他的眼底发现一两丝来不及隐去的柔软,就如同此时一模一样。
在这生死关头,中间的岁月忽然被人掐去,一切都回到了最初。
最初的年华。
最初的时光。
忽然之间,宝儿整个人静了下来,她掏出身上的小锦盒,里面有两只药丸。她的医术只有半吊子。在那段大多在赌气、连看那个人一眼都不耐烦的情况下,她什么医理都没有听进去,而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教了几味药丸,尽量让她弄懂药方而已。这两粒,因为药材难以配置,仅有两颗药成。她记得他说过,危急之时,可以动用。
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危急呢?
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的话,救救你的徒弟吧!
她把药含在嘴里嚼化,一口渡入他口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亲密,然而,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在死亡的阴影前,这样的肌肤相亲,却令人格外悲伤。
“要活着……”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然后解开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一定要活着……我不会丢下你的。”她在他耳边,咬着牙,将眼泪倒流回去,颤声道,“我要能活着,你就能活着,我要是死了,那就,一起死吧!”
船已经在下沉,水下仿佛有个看不见的黑洞,里面有无穷吸力。又像是藏着一只噬人为生的恶魔,张大了嘴等待着猎物。海洋有一切宝儿所不熟悉的庞大与神秘,它的力量足以将她和她身边的人吞噬千万次!
不,不能死!
不能死在这里!
木桌在水面漂浮了起来,她抓住桌子,借着水的浮力,在船舱彻底下沉之前,脱离了船舱。
冰凉的巨浪兜头打来,肉身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几乎如同纸娃娃一样单薄无力。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抠住桌沿,因为她知道,一旦离开了这张桌子,他们两个就再没有一丝生机。
她不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