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孤岛奇窟1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生平的一切,会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转个不停。
在死亡在身边窥视的当口,她便想到了许多平时不愿去想的事。
比如母亲在香烟缭绕的神佛前跪拜祷告的脸,满脸病容的她,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直到她最终病逝,那团光芒才熄灭,眼睛却一直不肯闭上。
她至死也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要是我没有爹爹就好了!”年少的自己扑到母亲床前,哭得嗓子都哑了,却在被亲朋们拉开之前,尖声叫道,“我没有爹爹,娘就不会死了!我不要爹爹!我讨厌爹爹!我不要爹爹!”
但在那之前,她是多么盼望能看到自己的父亲长着怎样一张脸。她偷偷画了许多想象中的画像,母亲偶然看到她幼嫩的手指已经画出那么多画稿,惊喜地抱着她道:“宝儿,你真像你爹爹!他也很会画画儿!”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从母亲死后,她手里的笔只用来写字记账、描花样子,再也没有画过一幅画。
想象过无数遍的面容,也渐渐在岁月里淡去。她没有父亲。她几乎已经相信了这一点。
冰凉的感觉一直伴随在左右,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幽凉的往事,还是自己始终在海水之中。脑子里已经模糊一片,无法清晰地思考。唯一死死牢记的,是抓住那张桌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终于开始有了一点暖意。这点暖意如同金黄的沙尘,粉簌簌地洒落,覆得全身都是。每一片肌肤都在这暖意中舒展开来,海水在身体里留下的寒气渐渐消融。她皱了皱眉毛,然后睁开眼睛。
极明亮的光线映入眼帘,宝儿下意识地抬住挡住,然后才慢慢看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洁白的沙滩之上,嘹亮鸟声从天空传来,那是她进入崖州后才见到的鸟,施墨说,那种鸟的名字叫做“海鸥”。
“——施墨!”
她猛然坐起,右手着力,钻心的疼痛自指尖传来,却也顾不得,待要站起,有人的声音已经从后面传来:“别急,他还活着。”
“上官慕?”这声音如此熟悉,然而,上官慕不是在襄城吗?怎么会在这里?她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声音发出的方向,果然,在她身边的并不是上官慕,而是那名车夫,他正撕下自己的衣角,替她将右手包扎。
“是你?”宝儿好生惊讶,“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让你回去吗?”而且……刚刚明明听到的是上官慕的声音。
“是我。”车夫抬头,对她一笑。那面目虽然清秀,可距离上官慕的俊秀,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这声音,这声音,千真万确,真是上官慕那柔和动听的嗓音。
“上官慕!”她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我不放心你啊……”上官慕将她的右手包扎妥当,结上最后一道结。
“你是车夫?”
“我也不想当车夫,”上官慕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不当车夫的话,你会让我跟来吗?来,看看还疼吗?”
宝儿试着动了动指尖,已经不疼,只是麻麻的,隐约有些凉意,再看到那衣角之下渗出的绿汁,便知道他给自己敷了药。想到他一路上竟然某做车夫,鞍马劳顿,照顾周到……“真是辛苦你了。”她道。
“只要你安好,我便不辛苦。”
上官慕说着,揭去了脸上的易容,露出本来面目。他的手法纯熟,动作流畅,宝儿一看,便知道他是真正的会家子,“你到底懂多少东西呢?”宝儿忍不住喃喃感叹,“会武功,会调香,会易容,还懂医术——啊,上官慕,你快去救救施墨!”
“这算是转移话题吗?”上官慕微笑了,“这世上,六艺皆通的人,可远不止我一个。比如妙手郎君纪人秋,那可是真正的神人呢。”他一径说着,好像没有听到宝儿要他去救施墨的话,直到宝儿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焦急神色,他才叹了一口气,“他在那边,我带你去。”
宝儿立刻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除了右手受伤外,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衣服虽然晒得半干,却还有些不清爽。然而,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
一只手从肋下伸过来,搀住她,“慢点儿,他又不会飞了。”
“他……没事吧?”
上官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宝儿,如果有一天,我也受了重伤,你会这样为我着急吗?”
“你那么厉害,身边又有那么多人可以使唤,谁能伤害到你呢?”
“我是说万一。”
宝儿想了想,还是道:“不会有这种事吧。”
“呵……”上官慕轻笑了一下,没有再坚持自己的问题,看着前方,道:“看到了吗?”
不用说,宝儿也看到了,在那个向阳的沙滩上,施墨正仰躺上,一动不动。宝儿心里一紧,走到他身边,蹲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握了握他的胳膊,等发现他的肌肉已经恢复了应有的柔软,她才舒了一口气。
“乌薄年给他下的毒名叫‘活死人’,按说他应该全身肌肉僵硬而死,看来,若不是服了少林寺的小还丹,便是纪人秋的转生丸,唯有这两种药,才有这种起死回生之效。”
宝儿苦笑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确实给他吃了转生丸。”
“小还丹的药力相较而言要霸道些,如果是转生丸,你还要再等两天。”上官慕说着,拉住她退后两步,“你不要靠他太近。这个时候,应当让他尽可能多接触阳光,借由阳光的热力,来催化回春丸,加速药效。”
宝儿点点头,腿下却不由一软,险些摔跤,上官慕扶住她,“怎么了?腿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有些酸软罢了。”宝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没事,那真的太好了。
要让他活下去,是在冰凉的海水里,唯一支撑着她的念头。
而今,苍天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倒让她有几分虚脱。
“嗯,你确实是太累了。”上官慕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她一愣,待要挣脱,上官慕已道,“我一直找了一百海里,才找到你。宝儿,你有多担心施墨出事,我便有多担心你出事。幸好上天垂怜,我还能找到你。现在,你什么也不要想,放心睡一觉吧。”
“可、可是……”
“放心,我知道的。”上官慕看着她,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悲伤之意,“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对你好,你喜欢的人也不会是我。放心,我不会再奢望。”
“我知道你人很好,只是……”宝儿终于停止了挣扎,叹了口气,“只是你的师叔不是很讨厌你和我在一起吗?她要知道你一直跟着我到了这里,会不会很生气?”
“也许吧。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我已经离开上官家了。”
“嗯?”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家财万贯的上官慕了。”上官慕说着,微笑了一下,“我的一切,都是师叔给的。如果我不遵照她的意思,便一无所有。”
宝儿彻底愣住了。
“怎么?嫌弃我是个穷小子?”
“不不不,怎么会?”宝儿连忙反驳,说完,被震到的神经余波才扩散开来,她瞪着他,“你在发什么神经?我说过,我喜欢的人不是你啊!”
为什么,还要抛弃一切跟着他啊?
“我知道啊,”上官慕抱着她,海滩上的夕阳令他的脸庞微微发着光,“可是,我也说过,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啊。”
宝儿看着他,喃喃道:“你是个傻子。”
上官慕笑了,“也许。”
孤岛上山石磷峋,到处都是大石头,连棵像样的大树也没有。上官慕抱着宝儿在岛上找了一圈,才找到一块可供一坐的草地。这是这座孤岛之上的一处山洞前,大约也是整座岛上唯一可以避风雨的地方。中途宝儿几次要求自己下来,上官慕都含笑摇头,此时宝儿终于能下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道:“歇会儿吧……我挺重的吧?施墨总抱怨我沉呢。”
像是完全没有听出这句话里不经意所透露出的亲密信息,上官慕顺从地在她身边坐下。一番走动,天色已经近黄昏,夕阳落在海的那一端,霞光几乎连整片海域都染红了。海洋真是不可测知的地方,上一瞬,还风雨大作,仿若人间地狱,下一瞬,却又能美丽如斯。
霞光落在上官慕的脸上,也将他染得美丽如斯。
宝儿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心里一阵恍惚。
这样一个人,抛弃一切,只为追随在她身边。追随在她身边,却甘愿扮作车夫,连脸也不曾露。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痴傻,还是疯狂。
“怎么了?”看着她的脸,他倒笑了,“不要皱眉。我心目中的宝儿,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皱眉。”
“那绝不是真正的我。”宝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息一般,“你喜欢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我罢了。”
上官慕一笑,没有接话茬,问道:“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宝儿环顾这荒岛,“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吃吗?”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说这话的,却不是上官慕,而是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应该再躺两天的施墨竟然已经醒了。
宝儿听到他的声音,便惊喜地探出头去,便看见山洞外,施墨披着一头乱发,只穿里衣,衣袖和裤腿皆高高挽起,手上拎着根树枝,上面穿着两条鱼。
仍然是那样懒洋洋的声调,好像天塌下来也没有关系。
宝儿看到他的脸,紧悬的心顿时放松,背脊便似失去了力量,再也坐不住,软软地倒下去。一个没提防,右手碰到软沙,哪怕已经包扎好,也痛不可当。
“慢点慢点!”施墨走过来,替她扶着那只手,“这只手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你可以好好报答它,无论吃饭做事,以后都交给左手了。”
宝儿给他逗得一笑,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就醒了?”
“哦,原本还可以再早醒一些呢!”施墨不着痕迹地看了上官慕一眼,后者面带笑容,脸上没有一丝异样。
“我们竟然都没死!施墨,快谢谢上官慕吧!”
施墨看着上官慕,嘴角带着一丝奇特笑意,“确、实、该、好、好、谢、谢、上、官、兄、啊。”
他说得一字一顿,语调诡异,宝儿嗅出一丝异样,“怎么了?”
上官慕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施墨也没有再多说,只道:“快点生火吧!天就要黑了,这岛也保不定有什么野兽之类。再者我们也不能吃生鱼啊。”
上官慕已经动手了。只是,对于一切都无所不知的他,却被生火难倒了。他找来了木柴和枯草,但是,身上的火折子已经被海水冲湿了,无法生火,他正要运起内力将火折上的湿气逼退,却听见“嗒嗒”连声,却是施墨在敲击石块,偶尔溅出来的火星落在枯草上,立刻冒出了轻烟。施墨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点枯草,慢慢地对着里面吹气,再不停地加入新的枯草,终于,一星火苗燃起来了。
木柴在后面架起,火势已经大得足以照亮这片并不宽敞的山洞,施墨把鱼交给上官慕,“喏,既然是来当车夫的,就有劳你了。”
上官慕笑了一下,接过来。他的手艺不错,两条鱼都烤得外焦里嫩,虽然没有作料,但海鱼原本有股咸味,又兼肉嫩刺少,烤熟之后,异常鲜美。宝儿吃了大半条鱼,体力恢复了不少。而外面天已全黑,三个人其实都已经十分疲累,施墨再为火堆上添了点树枝,然后和上官慕一起出去找干草,为了以防万一,还把软烟罗留给宝儿防身。
直到走得离山洞足够远,那点火堆在这个位置看来,已经遥遥得像是一盏灯光,上官慕才停下脚步,开口道:“把软烟罗都缷下了,不怕我趁机下手吗?”
“下手?”施墨倒是专心致志地收集干草,不一时手里已经抱了一大捆,他淡淡道,“再给我来点迷药?”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醒得这么快。”上官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来,师父并非只教了你武功。”
“师父?”弯腰收集干草的施墨慢慢站直了,目光落在他脸上,森冷而了然,“原来,你在安佛寺等的人,确实是我。”
“是啊,”上官慕眉眼弯弯一笑,“我一直叫你师兄,而非施兄啊。”
施墨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样说来,你就是现任如意坊的坊主?”
“失去了大批最优秀的高手,现如今的如意坊难以与师父在任时相提并论啊。”上官慕叹了口气,“师兄,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不用做什么,唯一需要做什么的,是宝儿。”
“这便是你对于紧追不放的原因?”
“是,也不全是。”上官慕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天海上的星空,繁星点点,如同情人之泪,盈盈欲坠,“我是真的喜欢宝儿。”
“你知道吗?在襄城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宝儿真的喜欢你,那么,我愿意成全你们两个。”施墨看着他半晌,开口道,“哪怕知道你的手段毒辣,我也想,至少你是真心喜欢宝儿的。可是,上官慕,带着目的去喜欢的,怎么能叫真心?你不配再接近宝儿。”
上官慕苦笑一下,“师兄,你还是气我给你下了迷药吧?不错,乌薄年给你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活死人’的剧毒,而只是寻常麻药。宝儿把师父的转生丸喂了你,按说,你应该在一个时辰内便会醒转。只是师兄,你和宝儿已经独处了这么多年,而我和宝儿,所有的也不过那十天而已,你就当是垂怜我这个师弟,赐我多一点时间,多得到宝儿一两分欢心,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