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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白银万两2

施墨擦拭着师父留下来的剑,想起宝儿那张鼻子发红眼睛发红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隔着这么多年的岁月,忽然明白了师父当年的心情——如果能让那张脸露出笑容,有什么是不愿意去做的呢?

灯下,剑如一泓秋水,是一柄软剑,颤巍巍仿佛不能承受任何重量。施墨仔细地将它擦好,然后收进腰带间。再拿出一把普通青钢剑,那是下午他问王妈借了点银子买来的,这才是卖艺的时候用的家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当街卖艺,必须要把剑擦得明晃晃的,在日头底下能晃花人的眼,那才有钱可赚。

将赚钱的家伙仔仔细细地收拾停当,施墨准备上床睡觉。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笃笃笃”的叩门声,王妈推门进来,手里还托着托盘,里面放着豆腐脑,白生生泛着玉般脂光,上面洒着碧绿葱花,看上去倒像一幅画。

“你早上陪着宝儿,都没吃上,晚上我又做了一碗,尝尝看,还是不是老味道?”

施墨连忙接了过来,眉开眼笑,“不用尝,这香味,一闻就闻得出来,世上再也没有人做得出这种味道。”

“多少人吃过我手里的东西,就你小子嘴最甜。”王妈笑着说,在桌前坐了下来,“快吃吧,这东西要趁热。”

“是是,我吃,你说。”

王妈“嗐”了一声:“鬼精灵,你知道我有话说?”

“你要没话,怎么午饭晚饭不做豆腐脑,晚上来做豆腐脑?”施墨说着,声音放低一点,“还特意挑宝儿睡着了再送来?”

王妈看着他点点头,“这聪明劲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我是有话问你。”

施墨一边吃豆腐脑,一面直点头,“问吧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可就问了……”王妈咳了一声,“你娶亲没?”

“噗。”施墨嘴里的豆腐脑险些喷出来,“您问得真直接。”

“你就说有没有。”

施墨老实道:“……没有。”

“那你看宝儿怎么样?”

施墨再一次想喷豆腐脑,艰难地咽了下去,“王妈,你是来做媒的?”

“你们两个都大了,我也老了,你师父也没了……”王妈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叹息,“早点把你们俩的事情定下来,我也好安心。”

施墨的勺子停住了,王妈看他神色不对,一点儿也没有年轻人提到婚事时的紧张与羞涩,倒有几分怅然之意,一愣,立刻挑起眉毛问道:“你心里有人了?你不喜欢宝儿?”

“不,不是。”施墨抬头看着王妈,一双眼睛在灯下清润如玉,敛去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他年轻的面庞清俊出奇,他道,“王妈,我不能娶别人,我答应过我师父,要照料他的女儿一生一世。”

“那姓纪的总算做了件好事。”提起纪人秋,王妈语气里仍有怨尤,不过,人已经死了,再怨又怎样?她长叹了一口气,回到正题,“那不正好?难道你不知道他的女儿是谁?”

“可是,她不承认自己是。”

“你管她,她认不认,身上流的都是他的血。”

“不,王妈,她一天不认,便是一天没有原谅师父……”

王妈眼睛一瞪,“难道她一天不认爹,你便一天不娶她?她一世不认,你便一世不娶?”说着嗓门忍不住高了,“我说施墨,你还真以为我们家宝儿没人要?告诉你,我是看你小子还像点人样,你们俩又是少年相伴过,才说给你的!你还真以为宝儿非你不嫁?”

“小声点,小声点……”施墨连忙安抚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妈气仍不平,“那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直说吧,娶不娶?娶,今年就把你俩的事办了;不娶,我就要找媒婆去啦,宝儿已经十八了,可耽误不起!”

“我……娶。”这两个字说得缓慢而郑重,说完施墨的脸上微有些红晕。他这副神情终于让王妈满意了,可他接着道,“可我要娶的,是一个没开开心心没有心事的宝儿,她一天不原谅师父,便是一天将当年的事挂在心上,我不要她这样。王妈,我要她一世开心。”

王妈总算有点明白施墨的意思了,“你是说,要解开她心里的疙瘩?别傻了,宝儿怎么长大的?宝儿娘怎么死的?宝儿能忘?”

“她会忘的。”施墨轻轻道,“我会令她忘记那些事情的。如果有一天,我们会成亲,一定是她已经放开了那一段过去,开开心心地做新娘子。王妈,别找什么媒婆了,就算不成亲,我也会一世照看着她,就算不和她成亲,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这一世,就是为了让她过得开心快活,我便是为这个回来的。”

王妈深深地听着,深深地看着他,良久,道:“这话,但愿你记得。”

施墨一笑,“我不会忘记。”

王妈点点头,拍拍他的肩,眼中微有泪意,起身离开。才打开门,便看见宝儿站在井边,一动不动。

王妈赶紧把门关上,走来道:“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你半夜不睡觉,送什么夜点心?”

王妈咳了一声:“你听见了?”

宝儿没说话。

“那小子,倒是真心……”

“做梦!”

王妈一呆,“你不喜欢他?那么多人上门提亲,你一概赶出去,难道不是为了等他回来?”

宝儿冷冷一哼:“要我原谅纪人秋,做梦吧!即使是死,我也姓齐,不姓纪!我生下来便没有父亲,到死也不会有父亲!”

话虽是这样说,可想到方才施墨说“我娶”时,那两个字里面微微的颤音,她的心里有一种微醺的甜蜜,不过,再想到他说起纪人秋时,那坚定平静的语气,又令她恼火。她一跺脚,转身回屋去,扔下一句:“不成亲就不成亲,谁怕谁?”

她的声音也不低,摆明了是说给施墨听。施墨也听到了,也只有苦笑而已。

宝儿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只好慢慢来。

而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力气去耍把式。

几乎是头挨着枕头,施墨便睡着了。这小院的空气似乎有种魔力,令人忘记所有的压力与烦忧,变得天真而简单,闻着蔷薇在夜色里散发出来的清香,眼皮便渐渐发沉,耳边似乎听到了沙沙声,还来不及分辨是不是下雨了,便进入香甜梦境。

睡梦之中,他又一次梦到了汾城的暮春,微雨,无边丝雨落在飞花之上,将花香凝成水珠,经久不散。有美丽的少女打着伞从树下走过,雨伞挡住了面容,只瞧见伞下的裙幅碧绿如同春水,似能漫进人心里,如果再走得近些,就能看到她的脸了……

他常常做这样的梦。

知道那是宝儿,那是长大后的宝儿,可是,却无法想象她的脸。不过,今夜即使在梦里,也有了一丝笃定安然,因为,他见到宝儿长大后的模样了。

和小时候很像呢,却又比小时候更美丽。

他期待地等着梦中的宝儿走近,很期待伞下的脸,是什么表情。微笑吗?她笑起来时两眼弯弯,好似新月。是生气吗?她生气时眉毛挑得老高,腮帮子会鼓鼓的,总令他忍不住想去戳一戳。还是伤心呢?她哭时眼红红,鼻红红,唯有肌肤白而湿润……天哪,他发现,连她哭时,他都觉得那是美丽的。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美梦做到终结,天在这个时候忽然变了,蒙蒙微雨忽然变得冰凉,执伞少女美丽的身影在雨中消失,雨水淋到人脸上,冰冰凉,施墨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眼前倒真有一幅碧绿裙裾,就和梦中的一样,上面还穿着月白衫子,纤腰一束,不盈一握,看上去就像一朵白蔷薇一般动人。竟然是宝儿。只见她懒洋洋地坐在床边,一手端着一只茶杯,另一手沾着茶水,往他脸上洒,见他醒来,放下杯子,慢条斯理地拿出手绢慢慢地擦手。

“我说……”施墨抢过她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水,“就算是卖艺,也没有必要这么早起吧?”

“不要怪我,不是我自己要叫你早起,是有人找你。”

施墨一呆,“找我?你没听错?”

早在十年前,他就是汾城里人见人怕的害人精,人们躲他都来不及,连狗都不会来理他,十年后,更是没人记得他这个人,谁会大清早来找他?

“我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当年走的时候对面张婶还放了串鞭炮呢。可就算我耳朵出了问题,眼睛应该不会出问题,你看。”她说着,递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

施墨接过那张纸,不由皱起了眉。他拿着它横看、竖看、侧看、斜看,对着光看,翻来覆去地看……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很像银票。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宝儿挑起眉毛,“你不认得?”

“要是杏花楼的老板给我这样东西,我一定认得,可你的客栈里从头到尾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你怎么会有五千两银票?”施墨皱起眉毛看着宝儿,压低声音道,“这是从哪里来的?你惹了什么麻烦?告诉我,我帮你还回去!”

“这是有人给你的。”宝儿说,然后用跟他一样压低的声音,“你惹了什么麻烦?要是会连累到我,就赶快搬出去!”

“五千两银子,给我?”

施墨怔了怔,然后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

拿着这么多钱来找施墨的人,正坐在厅堂里喝茶。

齐家客栈的厅堂,齐整整摆着五张八仙桌,不过,和往常一样,五张桌上都是空空如也,只不过今天例外,坐了一个男人。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虽然他把斗笠压得低低的,但那露出来的半截下巴真的白得跟玉一样,端茶杯的手也纤细得像是初春发出来的嫩葱,好像一掐就能掐得出水来。

他见到施墨,并没有抬头,第一句话便是问:“你是纪人秋的弟子?”

“啊,是的。”施墨笑容可掬,“如意坊纪人秋已经死了,他的生意更是早在许多年前已经收了。我虽然是他的弟子,但除了给他洗衣煮饭外,实在没学到什么本事……”

他打断施墨的话:“替我找一样东西,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施墨虽然至今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不过,那并不代表他没有江湖经验。事实上,人们都知道,银子多固然好,但突然送上门的银子,却多半不会有好事。

可是……一万两银子啊……

无论有什么坏事,当银子多到一定程度,都仿佛变好了。他这句话一出来,施墨正要还钱的手抖了一下。把五千两推出门已经耗尽了他人生当中所有的毅力,这一万两砸下来,施墨只觉得自己的嘴忽然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什么东西?”

男子摊开一张纸,上面绘着一张地图以及一只盒子。笔触很是精细,甚至画出了盒子上的花纹。那是一幅精致的百花图,各式花朵嫣然绽放,十分美丽。

“拿到这个,”男人声音异常好听,就如同冰激碎玉一般,他把白玉般的指尖往盒子上一点,“一万两就是你的。”

施墨看看那张地图,再看看手里的银票,心神在动摇,“有这样的好事?”

宝儿自后面走了进来,问道:“这位公子,你有这么多钱,哪怕是要人去死,只怕也有人愿意,何况只是找一只盒子?他的武功稀松平常,本人更是糊涂无赖,为什么要找他?”

这话问到了正点子上。

男子没有抬头,淡淡道:“只因为他是纪人秋唯一的弟子。”

“跟着师父混了这么多年,总算有点好处啊……”施墨喃喃说着,笑容已经上了眉梢,“那我就以茶代酒,先谢过大哥了。”他一面说,一面已擎着茶杯敬过来,像是高兴得过了头,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到那名男子身上,男子反应极快,身子后退一步,茶水堪堪泼在他脚边的地上,连茶杯都跌了个粉碎。施墨连忙弯下身去收拾,一面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大哥,对不住,没溅着衣服上吧?”

男子不悦道:“你怎么回事?果然稀松平常至此?”

“在下无能,在下无能。”施墨半点也不生气,一脸好脾气的笑。他的眉眼温润,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晴空微风,令人微醺,他道,“——话说回来,大哥,我要找到了盒子,上哪里去找你呢?又该怎么称呼……”

“往南一百里有座安佛寺,在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其余一概不用管。”男子扔下这句话,跨过面前那摊水迹,拂袖离去。

施墨蹲在地下,收拾着茶杯的碎瓷片,就在他脚边,那摊茶水平静如镜面,映出边上的桌椅。

那刻意用斗笠遮住的容颜,就在刚才,也同样清晰地倒映在里面。

“看到了?”宝儿悠悠问,“长得怎么样?”

“你不也看到了,还问我?”

“女人看女人,毕竟看不出名堂,要男人看才行。”

“嗯……”施墨认真思索了一下,“比你好看那么一点点。”

宝儿挑起眉毛,待要发作。不过,她早知道施墨泼茶的用意,因此也早在那摊水迹里看到了那张脸,仅仅是倒影,看不出肌肤的白与唇的红,单只五官轮廓,便已美不胜收,简直不敢想象,给那张脸增添上颜色,它到底会好看到什么地步。

于是她只好踢走脚边的一块碎瓷片,“一只茶杯,五十文钱,赔来!”

一旦她抬高音量说话,施墨的底气就不由自主低了三分,“好吧好吧,记在账上。”

“记账是要算利息的。”

“唉唉唉,算利息吧算利息吧。”

宝儿满意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一双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嘴唇也是薄薄的,笑起来会往上弯。微笑起来的宝儿如初春的花枝一般清透可爱,只可惜这样的笑容往往只有提到钱时才会出现,而且一旦钱的话题消失,它也会同样消失无踪。等施墨把地面收拾干净,便见宝儿坐在桌边托着腮看着他,脸上已经换了一种颇为深沉的神色,问道:“你会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施墨长叹了一声,“不去的话,房钱连酒钱连饭钱连利钱,我可怎么还得起?何况——”

宝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何况是白银一万两!还是个美人!”

施墨嘿嘿笑了,手搭上她的肩,“吃醋了?”

“没那个工夫!”宝儿靠在柜上,白了他一眼,“你有没有看出她是什么来头?”

“难说,你看她从头到脚的东西都是在这里另置的,并没有什么看得出来路的地方……不过,她既然是送银子来的,那又何必管她的来路?”施墨拿出那张银票,两指在上面弹了弹,“金通汇兑,这个是金招牌,不掺假的。”

宝儿冷冷看了他一眼,“她衣着上虽没露出来路,难道招术上你看不出来?”

“她又没跟我动手,我怎么看得出?”

“她刚才后退一步,肩都没有晃一下,就像是平平移开一般,难道这也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但凡轻功有点底子,要做到这点都不难啦。”

宝儿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却最终没忍住,“你难道没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很特别吗?”

“哦?”

“那不大像中原女子用的香,闻起来倒像是崖州那一带产的南海沉香。”宝儿眉头微皱,“只是她这香调得妙,沉香的味道并不浓郁,里面还有另一种香气,很特别……”

她的话没说完,施墨忽然笑了,将那张地图递给她,“宝儿,你真是了不起,光靠鼻子就闻得出来。你看,她画的可不是崖州吗?那盒子就在崖州不知哪一座岛上。”

宝儿接过地图,细细看了一遍,抬头道:“奇怪,她自己就在崖州,干吗还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找你去拿?”

“这个嘛……也许是老头子哪位故人想起了老头子的好处,老头子不在,便照顾照顾我这可怜人。说是托我办事,其实就是白送一万两银子给我花花。”施墨越说,脸上笑容便越是灿烂,就好像真的看见了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堆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