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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遇佛烧香1

施墨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捡了两件衣服包进包袱就准备上路,宝儿站在他房门口,看着他收拾,忽然拦下他,道:“明天走。”

施墨眉花眼笑,“怎么?舍不得我了吗?”

宝儿白了他一眼,“等我收拾好一起走。”

施墨呆了呆,继而现出感动神色,喃喃道:“宝儿,想不到,你对我竟然这般好……啊!”他的脚上被宝儿狠狠踩了一脚。

宝儿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你欠我这么多钱,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吗?”

施墨叹气:“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宝儿冷眼打量他,“我看你不是像,你从里到外就是这样的人。一走了之,原本就是你们师徒俩的拿手好戏。”

“那、那是他,不是我——”施墨还试图解释,宝儿已经把眼一瞪。她那双笑起来好像月牙儿似的眼睛,瞪起来却杀气腾腾好生吓人,把施墨后半截话全吓得吞回肚子里,乖乖听话了。

于是他只好把收拾好的包裹放下,帮着宝儿把客栈里每一间房间都收拾好、锁上。做这一切很简单,因为这座小客栈,除了施墨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客人上门。

王妈知道两人要出门,开始还想阻拦。不过,一听说这事和纪人秋有关,想到施墨昨天夜里的话,心里一动,也就放了手,开始下厨给两人张罗干粮。而宝儿则带着施墨一起出门,上布庄买布料做两套衣服,上杂货铺买油纸之类的杂物,上药铺买了一大堆草药……

施墨抱着这些东西发了会儿呆,“我知道出远门要备些衣服用具是应该的,可这草药……”

“崖州湿热毒气最重,说不定哪天就头疼脑热,当然得备点清热的药草。”

“我们可以直接买清凉解毒丹,这药草怎么吃?路上不好熬啊!”

宝儿没有回答,回到客栈,便不知从哪里翻出些药炉药罐药砵,开始忙乎起来。春夜芬芳的空气里,慢慢有药香开始蒸腾。

施墨便在这袅袅的药香里,就着油灯的昏黄光芒,在厅堂的桌上写“东主有事,关门歇业”的红纸条。写好之后,拿着糨糊往门上贴,忽然听得有人道:“好字。”

在施墨活过的二十三年里,这种夸赞还是头一次听到。纪人秋文武双全,刀枪剑戟,琴棋书画,医药机关,无一不通。但杂学旁收得多了,却难有一项能臻于绝顶,于是收了施墨之后,为免弟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只教施墨武艺,其他一概不教。施墨看了看门上那几个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字,再看看大街上站着的人,忍不住问:“兄台是说我吗?”

已经是戌时三刻,街上的商铺都已打烊。春夜淡淡的凉风之中,街上只有那一个行人,全身笼在一袭深黑斗篷里,夜色之中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门上的字:“字字笔画如刀,剑意透纸。好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走近。

客栈门内的烛光透出来,照出他一张冷峻面孔,眼睛极亮,肤色极白,衬着深黑斗篷,如同暗夜中闪过的一道雪白闪电。他的言辞之间毫无敌意,施墨却无缘无故在心头闪过一丝奇异的冷冽之意。

不好。

多年来浪迹江湖练出来的直觉,有时候比野兽还要灵敏。就在他心念一动之时,一柄剑已自男子斗篷之中刺出来,如蛇一般无声无息,直取施墨的心口。

施墨已经飞身后退,一柄软剑自腰间抽出,在内力贯注之下,瞬间抖得笔直。黑衣男子的剑已经如影随形,一袭斗篷在身后展开,就像一只夜降的凤鸟。

“当吭”一声,两剑相交,施墨道:“这位大哥想住店啊?住店却不是这么个住法,况且你也看到我写的字了——”

黑衣男子目光森冷,并不答话,回剑换招,快如闪电。施墨连连后退,身形在桌椅间腾挪不定,一面闪躲,一面问道:“大哥你尊姓大名?来这里做什么?喂喂,就算我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

男子沉声道:“我要你发誓,有生之年,绝不踏入崖州一步,我就放过你。”

施墨讶然挑起了眉毛,“你不想让我去崖州?”

“少废话!”男子的剑停在他鼻尖处,“我数到三,你决定自己的生——”

“死”字尚在唇间,原本一直后退的施墨忽然拎起手边的凳子拍向面前的剑,凳子在男子的剑风之下碎成木屑,然而木屑四散之中,施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男子待要追向后院,却看见距离自己咽喉不到寸之处,一把颤巍巍的剑尖停在那儿,寒气逼人。

施墨慢慢直起了身子,脸上仍然带着和气的笑容,“原来是想拦我啊……可是,大哥,与其用剑拦我,不如用银子。”

男子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白。

“现在,换你选吧。”施墨笑眯眯,“是让我在你脖子上戳个窟窿呢,还是告诉我,崖州那边到底有什么人,那盒子里又是什么东西?”

那软巍巍的剑尖看上去就如同花枝一样,一折就断。但,侵入肌肤的寒气绝不允许有人这样轻视它。此刻,他为自己的轻视付出了代价。

明明方才已经见到那剑意极浓的字体,已经料对这个年轻人绝对是使剑的行家,为什么还会在临战时轻敌呢?是因为对方微笑起好像孩子般天真的面孔吗?

“软烟罗。”凝望着眼前的剑尖,男子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好剑。”然后猛然将身一倾。施墨大惊,男子全身皆笼在自己的剑意之下,无论往左、往右还是往后,施墨都有后着,却想不到他竟然往剑上撞。

就在施墨一顿之下,男子已自施墨剑势笼罩下脱出,一手拍在身边的桌子上,借力往后退,飘然出了客栈大门,双肩不动,如同平地飞翔,身法飘逸和白天那名扮作男子前来的女子一模一样。

长夜寂寂,重新恢复了平静,施墨听得到自己的喘息。

一只手伸了过来,扶住他,“你没事吧?”是宝儿,她的声音无法掩饰地发紧,方才那样凶险的一幕,她也看到了,她上上下下检视施墨全身,确认没有一处伤口后,终于松了口气,开始瞪了他一眼,“一张凳子,记你账上了。”

施墨抬起头来,苦笑一下,“还有一张桌子。”

“什么?”

施墨轻轻拍了拍那只桌子,指尖与桌面一触,完好无损的桌子突然间碎成一大篷木屑,蓬了两人一头一脸。

宝儿呆了。

“我到底有多走运啊,竟然把这种人逼退了。”施墨将软剑回鞘,扣回腰上,声音里有唏嘘之意,眼睛却在放光,“你说崖州到底有什么?上午才有人拿着大把的银子请我去,晚上又有这样的高手来拦我……”

“他和那个女人是一路的吧?”

“不一定,轻功虽然一样,可是这个人的剑法这样凌厉,简直就像传说当中尽堂的杀手。”

“尽堂?”

“很久以前的一个门派,当时江湖中还有知书人主事呢,所以没兴多久便被尽堂主人自己解散了。”施墨随便向她解释了一下江湖上的典故,然后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吐出来,“……我要不要去呢?”

宝儿看着他漆黑眼睛里那点光华,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慢地道:“现在就算是你师父从棺材里爬出来求你不要去,你也要去看个究竟吧?”

施墨“嘿嘿”笑了,末了正色道:“我可以去,但你不能去。”

“因为你会武功,我不会?”

“还因为对方要的是纪人秋的弟子,而你不是。”

“我虽然不是纪人秋的弟子,却是纪人秋的债主。”宝儿冷冷道,“他欠我家那么多钱,可是到如今也没有还完,再添上你欠下来的债……”她森森地一顿,“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会跟着的。”

她说完,转身回去熬药,施墨跟上去,“我虽然很想带你一起上路,可是宝儿,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那家伙可不是逗我们玩的,万一真刀真枪干起来,以我半吊子的武功,可真护不住你,万一——”

宝儿的脚步蓦然顿住,忽然对着他一拂袖,一蓬粉末如雾气一般笼向他的脸,施墨只闻到一丝淡淡的芳香,然后,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以你那半吊子的武功,确实护不住我,”宝儿淡淡道,下巴微微翘起,“还好,我也不用你保护。”

“你……”施墨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消失,整个人软绵绵瘫在地上,“你哪来的迷药?”

她指了指后院,“刚才做的。”

“你……你不是说做清凉解毒丸?”

“顺便嘛。”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顺便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会做迷药啊?”

如果他的中气能足一点,这句质问也许会相当有气势,然而,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快到他简直快要撑不住眼皮,这样一句话,也几乎变成了呢喃。迷药的霸道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真正该问的事——这迷药怎么这么厉害?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吸入肺腑的香气蔓延至四肢与头脑,他的眼睛努力地睁了睁,只看见宝儿站在星光下,面庞都已经看不清,然后,再也敌不过深沉的睡意,他的头一歪,晕了过去。

当施墨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窗上日光明亮,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外衣已经脱了,里衣干净而舒适,一点儿也不像在地上昏睡过的样子。那淡淡的香气仿佛只存在于梦中。

施墨真的捧住脑袋开始思索这是不是梦。

当然,想再多也不如去问当事人。

于是他立刻去找宝儿,推开房门,却看见一名穿着蓝布衣衫的少年人在宝儿的房门前摆弄门锁,施墨一挑眉,上前一把揪住,“呵,胆子不小啊兄弟,竟然偷到这里来了!”

少年被他抓得转过脸来,面目黧黑,五官平淡,标准的“扔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平凡容貌。只是这张平凡的面孔上,却没有贼被捉住时应有的恐慌与心虚,眼睛里反而满含了笑意。

施墨一愣,将他那双笑得弯弯的好像天上的月牙儿的眼睛再三打量,说不出的熟悉之感无法抹去,施墨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半天,才不确定地问出一声:“……宝儿?”

宝儿笑得眉眼弯弯,“怎么样?”

“你会易容?”施墨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那昨天不是梦了!天呐,你会易容,你还会做迷香!你你你你一个姑娘家,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你师父从前整天缠着我,要拿他那些本事顶房钱,我被缠不过,只好学了一招半式。”说起纪人秋,宝儿习惯性地撇撇嘴,然后道,“我本来说是学也是白学,没想到今天能派上用场。我一个女孩儿家跟你也出门不方便,扮成这样倒好办得多。怎么样?你都认不出来吧?”

施墨看着她,一脸呆滞,满腹辛酸。没错,在纪人秋所有的技艺里,武功其实是最末等的。纪人秋的易容与药毒之术,就是唐门的人也甘拜下风。他忍不住喃喃道:“我求了他多少年,要他好歹教我一点,他从来没有理过我……”

宝儿“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求他,没准儿他就教了……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末一句里,有些唏嘘之意,神情也有些萧索。

施墨看着她,柔声道:“你既然学了,就是遂了他的心愿,他会瞑目的。”

宝儿听他这样一说,蓦然抬头,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恨意,道:“说得不错,我不该学的!”立刻奔到井边,打水就要洗去脸上的易容。

施墨连忙捉住她的手臂,“喂喂,你可知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学不来的东西!”而且她眼下能有这般造诣,显然不是当年随便学学便成的,这么多年,肯定有多少夜的苦练。施墨想着心里一软,明白她矛盾的心情,连忙转换话题:“你自己也说了,扮成这样更方便出门的!快耽误时间了,还没雇马车呢!”

“还等你们这时候去雇马车,什么时候才赶得到安佛寺?午饭都要错过了。”王妈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与她的声音一起随风飘来的,还是“的的的”的马蹄声以及木制车轮碾过路面的含混声响,施墨眉花眼笑地过去一看,果然,马车已经雇好了。

王妈的动作到底是快,已经拎着大小包袱出来。两大包是两人的换洗衣物,一小包是干粮,另一小包是几只小盒,里面是宝儿要带的药物。东西齐备后,施墨坐上车辕,宝儿坐进车厢,隔着车窗,王妈拉着宝儿的手,目中有些依依,“你从小在我跟前长大,还从没出过远门,路上可要当心啊!”

宝儿也有些舍不得,“王妈,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王妈点点头,又嘱咐两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路上凡有什么事,都先忍耐着,要互相照顾知道吗?宝儿也不要使小性子,小墨也小心着点,知道吗?”

施墨一面答应看,一面看了看日头——再这样聊下去,可真的要错过饭点了,于是一扬鞭,道:“王妈,等着我们回来吧!”

鞭子落在马背上,马儿一声长嘶,拉动车子,跑了起来。宝儿从马窗里探头回去看王妈,王妈一个劲儿地挥手,远远地还飘来车主和王妈的说话声:“我说,这辆车可是很贵的,你们家施墨可要当心点使啊!”

“得了吧,就算使坏了,老张,我们押的银子也够你再买一辆了。”虽然声音里还有些感伤,不过,不管什么时候,银钱账目在王妈心里都永远清清楚楚,谁也讨不到好去。

那车主也只有嘿嘿笑,又问:“坐车的那个黑小子是谁?怎么没见过……”

马车去得远了,渐渐地,再也听不见。

施墨没听见车里没动静,回头一撩车帘子,就看见宝儿坐在里面,眼眶微微发红,他心里一软,道:“放心,从这里去崖州,来回一趟,快的话,半年都用不了。等到吃月饼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来啦。”

安佛寺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大的寺院,不仅地方大,名声也极大。据说从前还有达官贵人专门从京城赶来烧香拜佛,附近的汾城人当然不在话下,哪位奶奶想要孙子,哪家老爷想求富贵,哪位公子想求前程,哪位小姐想求姻缘……都往安佛寺来,今天又是十五,山门外,马车停出了一里地,庙里面更是人满为患,暮春时节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的气息,加上庙里的灯烛香火以及拥护人群特有的热气,让宝儿在门口就开始拿手当扇子,扇了扇鼻子。

施墨从没来过这里,很有兴头地左看看,右看看,还买了两炷香,宝儿瞧着他做这些,目光冷冷,道:“你还有心思拜菩萨?”

“既入佛门,焉能不拜?”施墨笑着道,“咱们要出远门,正要求菩萨保佑呢。快拿着,求菩萨保佑此行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宝儿没有接,头偏过去,一点儿也没有掩饰眼里的厌恶之色,“拜什么,里面不过是些泥胎木雕,灵验个什么啊!”

“没拜过怎么知道?反正香也买了,快许个愿……”施墨还要把那支香塞她手里,宝儿接过来,目光落在微红的香头上,香烛特有的气息冲进鼻子,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一冷,用力把香掷到了地上,还踩上两脚,“你是傻子吗?拜什么拜?点什么香?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施墨这才迟钝地发现她的眼眶微微发红。进庙以来她的脸色不好看,原以为她只是嫌这里人多有点厌烦,所以想带她拜拜菩萨哄她开心,哪知道,她好像竟然快要哭出来,眼眶那抹红虽然极淡,却令他的心浓重地一软,声音也不由放软了:“你来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