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千花之岛3
宝儿明白了,“原来你被关进来,不是因为犯了错,而是因为你交不出东西。”
乌薄年笑了起来,“你错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离开,又怎么需要交出东西?花狸要我死,仅仅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我了。”
宝儿想到昨晚情景,心中一动,“她怕你会妨碍施墨与花千丝的好事。”
铁壁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乌薄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紧绷:“你们已经替她拿到盒子了?”
宝儿不由握紧了手心,靠近一步,“你告诉我,他们两个成不成亲,跟那只盒子有什么关系?”
乌薄年静了静才答:“你是施墨的小厮,必定见过纪人秋吧?”
宝儿心里猛然一紧,“这关……这关纪人秋什么事?”
“因为,纪人秋也来过这岛上。他在岛上那两年,是我和丝儿最快活的时候。花狸每日里只和他赏月观花,形影不离,从来不管束我们。我们天晴的时候出海去捞沉香,雨天里就坐在岩边看海潮,雨大得把两个人都淋得湿透,丝儿身体不好,往往回去就要生病,花狸也没空管她,都是我来照顾。丝儿最怕吃药,非得拿好蜜饯等着,才肯闭着眼睛喝一口药,喝一碗药,就要大半天。下次雨下,还要闹着去,我总是闹不过她……啊!”他的声音沙哑,但说起这些话来,却是低语缠绵,令人心动,只是这突兀的一声,吓了宝儿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乌薄年吸了口气,“被咬了一口。”
“被什么咬了?”
乌薄年低笑,“这里是蛇窟,你说是被什么咬了?”
宝儿猛然一震,摘下墙上的灯,举到小窗前一照,只见铁屋内密密麻麻纠结成团的全是蛇!有的仰首作嗞,有的卷作一团儿,有大有小,有黑有赤,看见灯光骤近,立即扭曲得更厉害。乌薄年盘膝坐在屋中一角,周身只有方寸地没有蛇爬过去,想来是为他真气所摄,但方才他提起温柔往事,心神松懈,还是着了道儿,此时手里正掐住那条蛇的七寸,将它甩回蛇群。蛇群立刻蜂拥而上,那条蛇瞬即淹没在蛇群里,沦为蛇食。宝儿看得几乎吐出来,咬牙道:“我把这灯扔下去给你,它们怕光。”
“不用了。这里的蛇都有毒,我被咬了也不止一口,有没有灯都撑不了多久了。”灯光下,乌薄年神情疲惫而憔悴,不过那双眼睛却仍然如闪电一般明亮,他也没有望向小窗,淡淡道,“把灯拿开吧。我好不容易才和它们一样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光亮一来,我又要重新开始适应。”
宝儿忙将灯放回去,道:“我要怎么救你?”
乌薄年摇摇头,“你不必救我。你只需听我把话说完。”
宝儿忙道:“你说,你说。”
“那只盒子是纪人秋留下来的东西,纪人秋号称如意坊,以贩卖消息牟利。他手下有无数人安插在江湖各派之中,是以最新的消息永远能第一个传到他耳内。那只盒子里装的便是那些眼线的名册。那就是花狸这十年来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但纪人秋离去之前,将盒子藏得十分严密,而且,即便拿到盒子,想要打开来还必须要他的弟子与女儿在一起。”
“他的女儿?”即使再克制,宝儿的声音里也忍不住流露出怨恨之意,“他还记得他有个女儿吗?”
“他是否有女儿,没人知道。这是花狸在婆娑花对纪人秋失效的前一天探出来的话。纪人秋毕竟不是寻常人物,只说出这一句,即使还在婆娑花的影响下,也没有再吐真言。第二天,药效失去,纪人秋便要离岛。但离岛之后闻不到婆娑花香,便必须服下千日香的解药,否则定然毒发身亡。为了换取解药,纪人秋留下了那只盒子。”
“可,丝儿并不是纪人秋的女儿,她为什么——”
“这些年花狸一直派我暗中寻找纪人秋的女儿,原以为他离岛之后便会回家,谁知纪人秋根本没有成亲,离岛之后,照旧萍踪浪迹,还在路上收了个徒弟,一年后他带着徒弟回到那座小城,潜心教乖武艺,随后又出了门。直到他死,我也没有找到。”乌薄年的声音有些吃力,显然蛇毒不浅,“花狸觉得是她听岔了,纪人秋根本没有女儿,他的意思也许是等弟子成亲之后再把盒子传给弟子。”
他根本没有成亲?
是的,他没有成亲。
行踪浪迹的纪人秋,只不过是偶然经过汾城,偶然住进了那家小客栈,偶然看上了那位小老板娘。他们确实没有拜过堂,这也正是母亲一生的遗憾。
然而母亲真正遗憾的,还是她正怀着宝儿,纪人秋却突然接到朋友的邀约要出海一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她死。
然而,这却恰恰成了宝儿逃过花狸追踪的挡箭牌。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宝儿听了,思涌如潮,半晌道:“你一直在跟踪纪人秋?”
乌薄年道:“我确实一直负责此事。”
宝儿道:“你堂堂乌家少主,扔了家业不算,为花狸卖命,就是为了花千丝吧?”
铁壁内没有传来回答,宝儿也不待他回答,接着道:“你和花千丝能离岛,一定是带了解药了?你们既然两情相悦,又有解药,为什么不一起远走高飞?”
“丝儿不会走的,花狸毕竟是她母亲。而她不走,我又怎么会走?”乌薄年低笑一声,“倒是你们,无论花狸许诺给你们什么,你们都不要相信。趁早走吧,越早越好。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们会走的。”宝儿说着,字字掷地有声,“也会救你出来。”她说完,转身便走。
室外晴光朗朗,正是阳光最盛烈的时候,庭院中的白色花瓣在阳光下轻薄如雪,香远溢清,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美丽的花朵,会有着那样妖异的能力。
就是这样的花香,迷惑了纪人秋的神志,令他不能如期回家吗?
楼船在日落时分在千花岛靠岸,刘姑姑已经带着庄上的人出来迎接,花狸与刘姑姑先行回山庄,让施墨与花千丝两人在后面徐行。
落日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海天俱是光华灿烂,美丽不可方物。花千丝一袭白衣,身子纤长,风吹来衣袂翩翩,似要凭空起舞。施墨也是面目清朗,更兼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笑容,令人看了好看顿生。刘姑姑回头看了看两人,向花狸道:“他们很般配呢。”
花狸却没有回头,淡淡道:“他已经喝了千日香,丝儿又有婆娑花的香气在手,还制不住他?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得了纪人秋几分真传……”
“他也说了,这机关极为复杂,要好好想想才开得了。”刘姑姑说着,道,“只是小姐一直在婆娑花香里掺了沉香,效力恐怕有损……”
花狸的眉梢挑起,她那双秀丽长眉似有无穷冷意,淡淡道:“她一直不肯好好运用婆娑花的香气,只是这一次可由不得她了。”
等花狸去得远了,花千丝忽然站住脚,一把如同秋水一般的弯刀横在了施墨的脖颈上,“你的手法不对,你根本不懂机关,对不对?”
施墨乖乖地一动也不动,笑道:“你放心,明天我担保把东西盒出来,行不行?”
花千丝咬牙道:“明天日落之前,如果我见不到盒子,我会杀了你!”
“即使你不动手,你母亲也会杀了我们吧?”一个声音淡淡地插进来,一块大石背后,宝儿身穿碧色衣裳,拎着只竹篮,走了过来,声音与脚步都不徐不急,好似闲庭漫步,不胜悠然,“只不过,不知道乌薄年能不能等得到明天。”
“乌薄年”三个字,让花千丝震了震,她面容苍白,眼睛却出奇的亮,在这一刻,她看上去竟有几分像乌薄年,“你说什么?”
“哦,我白天摘花儿玩,听到一个叫刘姑姑的跟人聊天,说乌薄年被什么东西咬到了,饭也很快就不用送了。”宝儿闲闲地说,也没怎么去看花千丝的脸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花千丝的手一颤,刀口眼看就要在施墨脖颈上拉出一条血痕,宝儿一惊,还好施墨已经趁她心神大乱,两指拈住刀刃,将身子抽出,迅速掠到宝儿身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以后说话要小心啊,可不要随便乱说啊!”他指着脖子上那道血痕,“喏,会害死人的知不知道?”
宝儿盯着那道血痕,忽然踮起脚尖,用舌尖轻轻一舐。施墨瞬间石化了,一股酸软酥麻的滋味麻痹了全身,这简直是最顶级的麻沸散!
这是小时候两人哪里刮伤擦伤了用的法子,宝儿心无杂念,舐完了也没多想,埋头去理篮子里的那些草叶,草叶气味浓烈,都是些药草,她道:“我可没乱说。这岛上有个地方叫做蛇窟,被关在里面的人可真是生不如死,听说那里的蛇都是剧毒,被咬到一口,小命就去了半条。还要不眠不休地抵御蛇群,无暇逼毒,唉,也没人去救,真是可怜……”
“不要说了!”花千丝大喊一声,刀尖“刷”地指向宝儿,“你不要说了!”
那刀尖不住颤抖,仿佛已经快要握不住,她美丽的面容痛苦扭曲,再不复平日风姿,这个高傲如同孤鸾的女孩子已近崩溃。
宝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有喜欢的人,当然知道,喜欢的人所受的任何一丝痛苦,其实都和受在自己身上差不多。她的声音不由缓和了一点,道:“我这里恰好有一些避蛇驱蛇的草药,要是能够送进去,说不定能免去他一些苦楚……”
花千丝猝然抬起了头,然而眼中的光芒刹那间又熄灭下去,“不,不,我不知道蛇窟在哪里,我送不进去……”
“不用你进去,”宝儿上前一步,低声道,“只要你把你母亲引开就是了。”
花千丝的目光,慢慢从草药移到宝儿脸上,惶急慢慢从她的声音里消失,她看着宝儿,吸了口气,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想活着离开这里。”宝儿恳切地望着她,“作为交换,我们帮你救出乌薄年。”
花千丝道:“打开了盒子,你们自然能活着。”
“却不能离开,是吧?”宝儿环顾这座岛屿,夕阳将沉,海天一片软红之色,人的衣襟面庞染上了淡淡的红晕,盛开的花朵也似乎都变成了红色,这座绯红的岛屿如此美丽,但,“我们可不想整天喝着千日香的毒酒,再闻着婆娑花镇毒,就算有一天不受婆娑花控制,也要靠红莿果才能活命。”宝儿说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
花千丝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知道不少事。”
“是乌薄年告诉我的。”宝儿坦然道,“他告诉了我许多事,包括他愿意为你留下来过这种日子。”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花千丝的眼眶泛出一圈红,她用力扭开了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们,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在你们走的时候,带他一起走。”眼泪迫上花千丝的眼角,她微微仰起头,没有让它流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宝儿轻轻点点头,“我们答应。”
“那么戌时之后,你们可以去。”花千丝说完,人已掠了开去,白色身影在夕阳的软红光芒下看来就像一道轻纱被风吹得飘远。这样的身法如果在花狸身上使来,不知道是怎样的曼妙光景。斯人斯景,确实令这座小岛像海上仙山一般。那些人们登岸之后便忘记了归去,也许并不单单是因为婆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