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佛烧香2
“我娘来拜过。”宝儿吸了吸鼻子,说着,又踩了那香一脚,把香头彻底碾灭,仿佛解恨般舒了口气,“她那病重得很,还拖着来这里求神拜佛,盼着能再见到……见到他一面,结果,至到她死,他也没回来。”
施墨明白了,他站了片刻,然后起身又去买了几炷香来,宝儿大怒道:“你还买,你还拜!你——”她说着就要去抢他手里的香。
施墨却已经把香扔到了地上,说道:“来,咱们一起踩!”
宝儿破啼为笑,眼睛里汪着那一点泪意,在阳光下变成明亮的水光。施墨跟着大笑起来。一边的香客见到他两人如此,不住摇头叹息,不远处的知客僧高声道:“两位施主!”一面走了过来,脸色颇有不善。
当然了,在寺庙里不拜菩萨也就罢了,竟然还踩起香来,那可是礼敬菩萨的香火啊,僧人怎么可能会有好脸色?施墨连忙拉起宝儿,往另一边跑,“哇,哇,快逃命!”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施墨身法很快,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知客僧甩脱。身边的人群慢慢稀少,再往前一点,就闻到饭菜的香气,施墨哈哈一笑,“哈,这里是厨房!”
宝儿吸了吸鼻子,道:“好香!我饿了。”
施墨也深深呼吸,“看来安佛寺的斋菜名不虚传啊!喂,宝儿,我们来对了,来安佛寺不吃顿斋菜,可就亏了。趁现在没人,找到好位置去。”
两人在厨房里面大流口水,站在厨房边的一位小沙弥便一直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俩,此刻见他们走近,便上前向着施墨合十问道:“这位施主可是姓施?”
施墨一愣,摸了摸脸,“你认得我?”
沙弥摇头,“我受一位施主所托,凡走入此间的,都问一声,若来人是姓施名墨,便请到里间。施主既是,请随我来。”
施墨明白了,向宝儿道:“这就是那个接应我的人吧。嗯,这个人想得妥当。我们既然进来了,就总要吃饭的,他只要守在这里,就一定能逮着我们。”然后向小沙弥道,“那就有劳小师父,请带路吧。”
安佛寺家大业大,房舍极多,占地极大,花木修剪得也极精致。后院人迹罕至,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花香,当真有几分像传说中的极乐境界。
施墨与宝儿跟在小沙弥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庭院,小沙弥将两人引入一座小院,里面安静无声,外面的梵唱经钟之声似乎已隔出老远,听起来十分缥缈。
“真清静啊……”宝儿轻声道。
“嗯。”施墨点点头。这样的清静,会令人神思都有些松散呢。
而此刻他们要去见的人,可容不得他放松啊。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掩在袖中的手,不露痕迹地扶住了腰间的软烟罗。宝儿却忽然问道:“这里燃的是什么香?”
小沙弥愣了愣,道:“这是里寺院,燃的当然是檀香。”
施墨也问道:“宝儿,怎么了?”
宝儿眉头微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确实不是普通的檀香味,不过,闻过之后,也只是让人心里几分松散,很想坐下来好好喝杯茶,静思一番而已。也许是混合了花香,也许是大寺中檀香用料不一般,当然,还也许是春日的午后,人本来就突然困倦慵懒吧。
小沙弥却对她多看了两眼,“这位施主闻得出这香味有何不同吗?”
“没什么。”宝儿道,“贵宝刹的檀香很好。”
小沙弥微微一笑,合十施了一礼。片刻已经到了小院里面,小沙弥向里道:“上官施主,您等的客人来了。”
里面传出一声轻笑:“才来吗?我可是等得茶都凉了,施兄,快请进来吧!”
这声音十分好听,更兼语气之中,始终带着一丝笑意,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施墨与宝儿都觉得心里一松——如果对方的态度如此之好,想必此行会顺利很多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两人踏过门槛,便见小院厅堂内挂着山水中堂,堂前一溜花梨木椅,搭着素色锦袱,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株时新的鲜花,花瓣上犹有露珠,显然才从枝头摘下。
任何一个人走进这里,都会微微一愣吧?这里的布置毫无疑问十分雅致,看上去,就像一位士宦之家待客之所。可是,施墨与宝儿可不会忘记,他们走进来的地方是寺庙!
像是回答他们的疑问,小沙弥合十道:“此间是上官施主在寺中所设的别院,一应布置,全作俗家打扮。”
施墨也听过一些有钱人除了爱置田亩之外,还会起寺造佛,不过,那一定是钱多得没处花的人才会去干的事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一个,“喂,小师父,这个上官施主,到底是什么人啊?”
“呵呵……”屋内传出一声轻笑,淡淡的鼻音倍添魅惑之感,“施兄想知道,进来看看不就是了?”
跟着,里间走出一位青年公子,向门口的两人抱拳施礼:“在下上官慕,施兄赶到此间,一路风尘,快坐下喝杯茶,歇息歇息吧。”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齿白唇红的面孔,眉眼之间,俱是笑意,一股春末慵懒芬芳的风流之意,尽在眉梢眼角,迎人扑面而来。
施墨简直下意识往宝儿身前遮了遮——这样一张脸,姑娘家可看不得啊!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宝儿。只见宝儿目光在上官慕身上打转,看似平淡而守礼,合乎一位小厮的身份。然而眼眸深处有精光一闪而过,作为熟悉知她脾性的施墨,立刻明白,她已经在这一眼之间,将这个人身上的衣料、指上的戒指与发冠上缀的翡翠瞬间做出了估价。
然后,她踏上一步,轻声在施墨耳边道:“不错,样样货真价实,确实出得起一万两请你这个三流货色。”
施墨脸黑了黑,不过,很快便换上笑容,“上官兄便是接应我的人?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确实赶了大半天的路,真的又累又饿又渴,有茶吗?有饭吗?啊,要是有万佛寺的斋菜就好了!”
上官慕微微一笑,“施兄已经到了万佛寺,怎么能不尝一尝万佛寺的素鸭与佛跳墙?小师父,请上菜吧。”
小沙弥一合十,去了,片刻,身后跟着几名大和尚,每人手里端着红漆托盘。那托盘还未走到近前,便有蚀魂透骨的香气传了过来。施墨和宝儿的肚子默契地发出“咕咕”声,真的饿了。
等到菜色上上来,便是西方世界的罗汉,估计也要流着口水跑过来。施墨早就听闻万佛寺的斋菜有名,可真没想到,竟然这般有名堂。不过,他抓起筷子,却一时顿住没有伸向碗里——宝儿还在边上站着呢。
作为一名小厮,是不能同主人一起上桌吃饭的!
不用看,宝儿的脸估计都绿了——当然,脸上盖了那么一层易容药物,绿了他也看不出来。
还是上官慕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体贴道:“这位是施兄的小厮?不要客气,这么多的菜,一起上桌吧。”
“是吗?”施墨立刻抢着道,一把把宝儿拍着坐下,“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等两人放下筷子,仍然意犹未尽,不过,肚子实在装不下了。上官慕却始终没怎么动筷,只是懒洋洋地尝了几片豆腐,然后再喝了几口汤,便放下了筷子,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客人。
施墨菜足饭饱,终于想起今日的正题,问道:“上官兄,我们这就往崖州去?”
“崖州吗?”上官慕微笑,“倒是不急……施兄可还记得要去崖州干什么吗?”
“你们派给我的差事,倒问起我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喝酒,脑子里却有些懒洋洋的,施墨想也没想,便道,“不是说给你拿个盒子吗?”
“什么样的盒子?”
“就是那个,上面雕了好多花的嘛——”施墨还要再说,宝儿忽然插进来,向上官慕道,“上官公子是在考我家公子吗?”
上官慕笑了。笑意从来不曾远离他的脸,只不过,他真正展颜的时候,真令人有花朵绽放的错觉,他笑道:“怎么?考不得吗?我和施兄渊源极厚,却素未谋面,新近初识,打听打听近况,不是人之常情吗?”
“渊源极厚?”施墨不解,实在想不起自己跟着师父飘零十数载,在哪里跟这么一位有钱人结过什么渊源。
“师兄!”上官慕近乎埋怨一般,“你难道没有听师父说起过我吗?”
“……师兄?”不是“施兄”?施墨真的有点呆了,“我师父只收过我一个徒弟啊!”
“师父自来闲云野鹤,只因宠爱师兄,师兄才能一人随侍身侧,师弟我真是万分艳羡。”上官慕道,“我自小由师叔代师授业,虽说是拜在师父门下,却从未见过师父。不过,师父参悟天机,曾经留下话,要我在今年今月在万佛寺等一位有缘人,那位便是我的师兄。”
“天、天机?”施墨与宝儿的脑子,开始充满了在雾水,纪人秋确实精通占卜,不过,也不可能精准到连他某年某月在哪里会碰见什么人都算得出来吧?施墨“咳”了一声,“敢问上官兄,你师兄尊姓大名是?”
“我师父……”
上官慕正要道来,院外却传来冷冷一声:“你自己身负要事,还有心事管他人闲事。”
这声音明明响在院门之外,一丝寒意,却从施墨与宝儿两人心头升起,宝儿眼中还略有疑惑,不敢太确定,施墨已经一把拉起她,“要命,快走!”
虚掩的院门“吱呀”一下被推开,外面的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形瘦削,面孔有些苍白,眼睛却仍然漆黑深邃,也仍然披着那件深黑色斗篷,春天的丽日似乎都无法将其穿透。他淡淡道:“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上官慕看着他,抱拳一礼,脸上带着好客的笑容,“这位兄台,相识便是有缘,进来喝杯茶如何?”
黑衣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施墨微微吸了口气,脸上已经有了惯常的笑容,“这位大哥,你要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命,让旁人出去,我们再比一场吧。”
男子看着他,摇了摇头,“你来了这里,我便不能再要你的命了。非但不要你的命,还要护送你去崖州。”
施墨与宝儿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是诧异,宝儿脱口上官慕问道:“接我们的人不是你吗?”
上官慕愕然地摸了摸鼻子,“……我从未说过要送你们去崖州啊。”
“那你还问那些干什么?”火大的宝儿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小厮,把上官蓦吼得后退一步,然后才头疼地把视线调往院中的黑衣人。
施墨则已经将她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了口:“难道,你才是来接应我们的人?”
桌上的斋菜仍然香气扑鼻,只是,坐在饭桌上的人,再也没什么胃口了。
如果是哪个人,面对一个曾经要杀自己的人,谁也不会有胃口的。
何况,他们已经吃饱了。
黑衣人坐了下来,没有吃菜,也没有喝茶,只是用那双亮得怕人的眼睛打量着施墨,那眼神让施墨想起菜市口卖肉的老杨——老杨看猪肉就是用这种眼神。
小沙弥原本带了几名粗使僧人进来撤菜的,可是看到桌上多了这么一位人物,忽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束住了他的手脚,让人很难再踏上去一步。
上官慕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笑,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这丝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黑衣人身上的杀气,太过明显了。
他虽然嘴里说着“我便不能再要你的命”,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实在是很想要施墨的命。
施墨当然也看得出来,他苦笑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润润喉,然后咳嗽一声,打破僵局:“这位大哥……”
“在下乌薄年。”男子一字一字,慢慢道。
“咳,咳,是,这位乌大哥,”在这种情形下,施墨还能赔出笑脸,真是让宝儿十分佩服,只听施墨道,“乌大哥神功盖世,那一晚小弟早已经领教过了。只是,乌大哥为何杀我,又为何不杀我,小弟全然没有头绪啊。”
宝儿在边上幽幽道:“你不知道吗?猫要是捉住了一只耗子,从来不会直接咬死,总要玩上一阵才肯吃掉……”
施墨给她说得心惊肉跳,好在乌薄年已经开口道:“施墨。二十三岁。五岁时被如意坊纪人秋收养,从此一直追随在纪人秋身侧,直至去年前纪人秋过世。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的好处是,你的师父叫做纪人秋。”乌薄年的眼睛沉沉地落在施墨身上,“我为什么要杀你,你不必知道。而我既没有杀成,便要遵奉师命,在这里等你来,然后护送你去崖州。”
在施墨与宝儿两位当事人有反应之前,一道微带讶然的声音插了进来:“师兄……你的师父叫纪人秋?”
施墨点点头,“在下施墨,家师浪迹江湖,确实只收过在下一位徒弟。我恐怕不是你的什么师兄。”
上官慕一脸惆怅,问道:“那位纪人秋先生,有没有什么别号,比如‘净湖散人’?”
“原来尊师的名讳是净湖散人,这名字听上去就是一位世外高人啊。”施墨拍了拍上官慕的肩,简直不忍心看他那满脸失望的模样,“而我的师父啊,常常连住客栈都付不起房钱,真的不是你那位。不过,今天才十三,这个月十七天,你可以慢慢等。”
上官慕的脸几乎灰了,半晌,道:“那……那你的师父是做什么的?也许,也许是师父改名隐姓……”
“堂堂如意坊坊主纪人秋怎么会改名隐姓呢?”乌薄年淡淡道,“这位兄台,假如你不是江湖中人,此间的事,还是不要多听了。借你的屋子暂用,片刻奉还。”
做客人的竟然要把这间屋子的主人赶出去——且不论他还不是客人——无论换成谁都要生气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强大的杀气所慑,还是因为找错了人失望得有些失魂落魄,上官慕真的乖乖站了起来,喃喃道:“那……那好吧,你们慢慢聊,我……我出去走走……唉。”
他竟真的走了出去。
乌薄年不再看他,目光回到施墨身上,“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正事就是,你肯不肯跟一个想杀你的人走。
宝儿自他说了那番话,就一直忍着,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乌薄年答得干脆,只是眼睛始终看着施墨一个人,“如果不想去,就回去吧。”
宝儿与施墨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同时开口,宝儿道:“我们回去。”
施墨却道:“我们当然信你。”
宝儿在桌下狠狠踩了一下施墨的脚背,低低道:“你不要命了吗?”
“跟他走,这一路都不用自己掏钱了。”施墨道。
宝儿:“……”
如果问宝儿“要钱”还是“要命”,大多数时候她都会要前者的。
她低声问:“那……这人真的信得过吗?”
“如果要杀的话,在院中他就已经动手了。”施墨微微眯起了眼,眼中一点光华,无可阻挡,“他真要杀我,我也不怕……那样的剑法,我也很想再见识一下呢。放心宝儿,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伤着你分毫。等完了这趟事,银子全归你,好吧?”
一万两银子……
宝儿在这样的数目前面吞了吞口水,然后,点了点头。
乌薄年的视线,终于分出一丝扫落到宝儿身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他是谁?”
“他是我的小厮……”施墨说着,当然,他也知道这种解释说服力远远不够,天底下哪有这样跟主子说话的小厮?
“不过他欠了我许多赌债。”宝儿在旁边接口道。
于是乌薄年眼中的疑惑消逝了,望向施墨的视线中,却增加了一种名为“轻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