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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南海金乌1

三个人走出小院,便看见上官慕正站在院外一株大槐树下,修长手指在树干上无意识地乱划,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满是沮丧。

此时的他看上去不再像一位富贵人家的佳公子,而更像是一名因为得不到糖果而无比丧气的小孩子。

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没有办法无视美丽的事物,又也许每个女人身上都具有类似于母性的东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宝儿拍了拍他的肩,“上官公子,既然你师父那么厉害,那么他说的话一定不会错,你会等到你师兄的。”

上官慕抬起头,“真的吗?”

“当然啦。”哪怕出于对这顿午饭的感谢,施墨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安慰一下他,“你多去拜拜菩萨,就好了。”

宝儿瞪了施墨一眼,“这就不必了吧?”

上官慕像是完全没有看出两人之间隐约的势气,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有别的亲人,就想等到这位师兄,唉……不管怎样,这一个人,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他说得唉声叹气,直到走出老远,宝儿回过头时,还看到他在蹲下树下,像是委屈的孩子。

乌薄年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

“还好吧……”宝儿道,“虽然看上去有点可怜没错,但只要想想他那么有钱……”

施墨忽然道:“咦,不香了。”

宝儿顺口问了句“什么”,然而不用施墨回答,她也发现了。方才闻见的、那种混合着檀香与花香的芬芳气味,在离开小院的时候便越来越淡。到了这里,耳边已经听得到万佛寺庙堂的鼎沸人声,浓烈的香烛气也随风而来,那种让人闻得好想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的香气,再也闻不见了。

不,还有一丝……像是附身一般,经久不散,深闻之时,却又渺之无踪。

“香的。”乌薄年道。

施墨睁大眼,“哪里?”

乌薄年头也没回,“你家小厮的左手。”

宝儿立刻将自己的手凑到鼻尖,果然!指间还残存着淡淡的香气!

自己的手怎么会香?

哦,是了,她用这只手拍过上官慕的肩膀。

“原来是他衣服上的香气……”

宝儿对香料一道虽然所知不多,但好歹也是会调迷香的行家,知道品评香料很重要的一条便是留香多久。她仅仅是碰了碰,指上便留下了香味。难怪上官慕的小院里香气四溢,最妙的是,虽然留香悠久却并不浓郁,淡淡芳香,引人入胜,真是极品香料。宝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有钱人家,真是奢侈啊……”

乌薄年不再答话,加快脚步往山门去。出了山门往左,是寄放马匹与车辆的地方。

施墨也跟着出山门去找自己的马车。马车还未找到,先看到乌薄年牵着一匹马出来。那马遍体纯黑,毛皮在阳光下油光发亮,如缎子一般,更兼四蹄雪白,神骏无比。

哪怕是对马一窍不通的宝儿,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匹万里难以挑一的神驹,施墨更是立刻围着马转了三个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统统瞧了一遍,再对着乌薄年一翘大拇指,“好马!绝世好马!”

乌薄年那张仿佛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人味,他看了施墨一眼,仿佛此刻才真正认识这个人,“你懂马?”

“好说好说,”施墨打了个哈哈,“就算我不懂马,可好歹长了眼睛。只要长了眼睛,谁会不认得乌云盖雪呢?”

乌薄年的眼睛里,几乎可以看得到一丝笑意了,“不错,这匹正是乌云盖雪。它现在的名字,叫做乌雪。”

像是听到了主人唤自己的名字,那匹马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嘶,声音嘹亮而舒缓,中气十足而气韵绵长,施墨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赞叹。

那是一个爱马之人看见宝马时,无法掩饰的欣赏。

乌薄年望向这个年轻人,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丝可观之处。

一个懂得欣赏马的人,必定也懂得欣赏这世间其他的美好。

那么,他便会懂得珍爱那些美好的事与物。

也许……这个被师父选中的人,不会太令人失望。

所谓宝马,就是往往一撒蹄片刻就不见了身影,施墨累死累活赶着马车追半天,在人和马都累得伸舌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乌薄年骑着远远地在前方等着。

像这样赶了几天路,出了汾城大概有上千里地,沿途风光与风俗已经有点不同,女子们的衣饰似乎也别有风韵。宝儿常常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小厮身份,对着街上走过的轻衫女子看得出神,有些女子脾性火爆一点,便会瞪她一眼,嗔道:“小色狼,看什么看?!”

宝儿忍了忍,没忍住,“当然是看你的衣服,你以为,你的人有什么可看呢?”

骂她的女子其实是似嗔似喜,生为女人,走在街上被人注目,也是一种骄傲,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小少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女子这下真的怒了,“你再说一遍!”

“这位姑娘,何必难为他一个小毛孩呢?”施墨对着那名女子,脸上露出笑容,放低了声音,温言道,“难道,姑娘认为他有胆子当着你的面说是因为你的脸长得美若天仙,他才盯着你看的吗?这种话,即使是要在下说,在下也有点不好意思咧。”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他的眸光似乎也带着温柔的情意,女孩子忽然红了脸,脾气再也发作不出,急步奔回街边的店铺里。

宝儿探出头来,歪着头,仔细盯着施墨的脸,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近乎危险的微妙含义:“……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施墨直到那名女子跑得没人影,脸上那春风般的笑容才消失,顺便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这招是跟那个上官慕学的嘛!看来对付女人很有用啊!”

他又恢复了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样子,刚才那一刻,他可真的像是被上官慕附身了一样,五官清俊,笑容温柔,放出去,说不定真的能迷倒一大片女子。

宝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看来……以后没钱了,让你去卖身,也还有点赚头……”

她若有所思地打着别人的主意,却没注意有人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施墨的眼风却一眼带到了,笑问:“乌兄,你不看女人,看我家小厮做什么?”

也只有在这样人多的街市,乌雪才会放慢脚步,和他们的马车并驾齐驱。乌薄年的目光从宝儿身上挪开,落在施墨脸上,“我原本以为,你的小厮是个女人。”

施墨心里一惊,还好脸上没有动声色,反而讶然地挑起了眉,“乌兄何出此言啊?”

“你事事对他俯首听命,为他驾车,听他使唤,看起来,他更像主子,你才是仆从。”乌薄年声音淡淡的,“我想不出来,一个男人为何要对另一个男人如此,除非他是个女人。不过——”他微微拖长了声音,“女人应该不会在大街上看女人看得发呆挨骂吧?”

施墨心里道:“那是因为乌兄不了解女人!这世上,女人看女人,往往比男人看得还起劲咧!”不过,口头上还是苦笑道:“乌兄啊,我的苦衷你不是知道了吗?我真的欠他很多钱啊!这趟出门跟你办差,就是为了赚点钱还债咧!”

乌薄年的眉峰微微竖起,声音里也有了一丝冷冽之意:“你喜欢赌?”

施墨嘿嘿干笑两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到赌就一脸看到不肖子弟的长辈嘴脸,试探着问道:“是男人,怎么会不喜欢玩两把呢?乌兄,你不喜欢?”

“不喜欢。”乌薄年的眉头都皱起来了,“你以后也不许赌了。”

施墨一呆,“为什么?”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你说不赌我就不赌了啊?

好在,乌薄年思量片刻,道:“也罢,这是你的事,我不应过问。”

总算说了句人话。

花了小半个时辰,三人穿过市集,道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两旁的屋舍也不再像前面那样密集,三五户白墙黑瓦的房屋散布在碧绿的树阴之中,鸟鸣声声,响彻在暮春的阳光中。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了,仿佛到了夏天一般。而乌雪见了开阔的官道,仰首一声长嘶,这一声现在连施墨和宝儿都听得出来,那是说:“跑起来吧!”

爱马如命的乌薄年当然顺从了它的意思,手上的缰绳微微一松,乌雪已经撒开四蹄奔了出去。连日清朗的好天气,官道上的黄土都晒成了细尘,被乌雪的四蹄一阵急奔,带着一阵风沙,全扑向了后面的马车。宝儿坐在车内还好,在车辕上的施墨却是立刻变得灰头土脸。他“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土,道:“咱们也换马骑吧!”

宝儿在车里道:“不要。”

“为什么?”

“太阳太大了。”宝儿道,“会把我晒黑的。”

施墨呆滞了一下,叫了起来:“你现在的脸本来就是黑的吧!”

“那不一样,这是药物,太阳晒太多了,容易露馅的。再说了,这层药物这么薄,晒多了太阳,还是会把我晒黑。”宝儿说得理直气壮。

施墨喃喃道:“现在我真希望你真的是个男人……”

不过他很快又想出另一个主意:“我们可以找个车夫来驾车,然后我自己买匹马骑。”

这下,宝儿的头从车帘里钻了出来,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你有钱吗?别忘了,那五千两我们留给了王妈,咱们身上只有一百两银子当盘缠。虽说现在吃住都有乌薄年掏钱,可那个家伙万一又想杀你,我们还要靠着这一百两银子到崖州呢!买马?想都不要想!”

“唉,”施墨叹息一声,“宝儿,你傻了吗?既然我们吃饭住店可以要他掏钱,为什么买马请车夫不可以呢?”

宝儿的眼睛亮了。

于是,当天晚上,在客栈吃晚饭的时候,施墨把这个请求提了出来。只是,这个在两人看来理所应当的提议,却遭到了乌薄年的反对,乌薄年道:“不必换了,这样很好。”

“喂,”施墨跳了起来,“南海金乌家的人,不会这样小气吧?你天天骑快马,让我们在后面吃灰啊!”

乌薄年神情一凛,腰间长剑出鞘,“铮”的一下,搁到了施墨的脖颈上。

他果然动手了!

这是宝儿一直在担心的事,她的手立刻握住了袖中的香粉,正要向着乌薄年洒出去,却发现哪怕那雪白的剑刃已经快要割破肌肤,施墨却还是一脸的悠然,似乎根本没看见乌薄年刀锋般的脸色,闲闲道:“瞎猜的。”

“瞎猜?”乌薄年眯起了眼睛,眼神锋利如刀,“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不过听说崖州那边也只有一个南海金乌的名号响亮点儿,而你又刚好姓乌。乌家的良马名驰天下,你座下这只乌云盖白雪也是神骏,想来身份不低啊乌兄。”施墨说着,眨了眨眼,“我没猜错吧?”

“单凭这两点,便猜得出来我的来历,不愧是纪人秋的弟子。”乌薄年说着,慢慢收回了剑,不过,却冷冷一笑,“看来,你是冲着南海金乌家的名号,才跟我来的,是不是?”

“南海金乌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侠名遍天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乌家的声名了。”施墨的脸色难得地郑重起来,“据说凡是乌家的子弟,不做满十件大好事,不许出师。乌兄能够独身闯荡江湖,想必早已做过许多大善事,所以跟着你走,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我相信,南海金乌家的子弟,绝不会是阴险毒辣的鼠辈。”

乌薄年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眸子里,却现出了深深的嘲讽之色。

“真臭啊……”有人道,“这是谁在放臭屁?简直要臭死道爷我了……”

声音来自客栈最角落的位置,一位客人正据案大嚼,却是一位道士。只不过,他的道袍早已经稀破,而且肮脏不堪,要不是背上的太极图隐约可见,人们绝想不到这是一位道士。他没有道冠,头发披散,别说他正背对着众人坐着,就算他脸朝着大家,也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长相。只见他举着一只油汪汪的手,手里还抓着一只啃了大半的鸡腿,像是指天曰誓一般,大声道:“什么南海金乌啊,应该叫南海乌龟才对啊!”

乌薄年脸色一变,慢慢向他走了过去,“这位道长认识南海金乌家的人?”

道士继续将那只鸡腿送进嘴里,再拉出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一根干干净净的腿骨,上面一点筋脑都没有,他“哼”了一声:“岂止认识!还领教过南海金乌家的手段咧!”他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里的鸡骨头忽然如箭一般直刺乌薄年面门。

乌薄年就站在他对面,距离极近,那鸡骨头去势又极快,根本无法避开。不过,乌薄年也根本没有避,他拔出了长剑,在面门前一格,只听“嗖”的一声响,那根鸡骨头一分为二,从乌薄年的两耳边擦飞过去,“笃”的一声,钉入了乌薄年身后的墙面,露在外面的那一端,还在不停打颤。

客栈里吃饭的客人们一边往嘴里送菜,一边还扭过头来看这边的热闹,不过,当他们看见这一幕,手里的菜都忘了吃,落在了桌面上,有几个聪明点的,立刻将掌柜唤过来结账。而掌柜的收银子的手已经在发抖,眉毛也已经在打结——打开门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碰见这些个江湖恩怨啊。

“好一招‘平分秋色’!”道士抬起了头,纷乱头发下,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胡须上还沾满油光,不过,即使是在一团毛发的掩映下,他那双眸子也是光闪如电,显然身负极高明的内功,这双眼睛盯在了乌薄年的脸上,一字字道,“你果然是南海乌龟家的人!”

乌薄年的剑身就和墙上的鸡骨头一样,发出轻微的颤音。就在那一招之间,他已经明白,自己绝非这位看似邋遢的道人的对手。

只是……

“不,我不是南海金乌家的人。”他抬起了头,望向道人的双眼,慢慢将剑平举过眉心,那正是家传剑法当中的起手势。他以和道人一样的语速,一字一字地道,“不过,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污辱南海金乌!”

在那个“乌”字落地的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化为一团剑光,刺向道人!

客栈中的客人都已经走光,剑风迫人,施墨将宝儿拉到离那两人远一些的一方,两人靠墙站着,宝儿问道:“怎么办啊?要帮忙吗?”

施墨苦笑一下,看着战圈中的两人,没有说话。乌薄年的剑法胜他不止一筹,可在这位道人面前,却像是变成了小孩子的玩意。道人根本没有动用兵器,只是拿着一双筷子左右点拨,便轻松化解了乌薄年的招式。乌薄年一咬牙,剑风一转,剑走偏锋,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啪”的一声,道人手里的筷子断了一根,道人“咦”了一声:“这招叫什么名字?”

乌薄年淡淡道:“收回你那句话,我也许会告诉你。”

道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三番两次找上崖州,乌家的人却闭门不战,不是缩头乌龟是什么?我说你们是南海乌龟,你们就是南海乌龟!”

乌薄年脸上掠过一层怒色,这是施墨和宝儿第一次在他那张冰冻一般的脸上发现人类应有的情绪之一,他的剑光再一变,跟着人飘然掠起,仿如风吹树叶,掠过道人的头顶,竟然没有发出一丝衣袂之声,跟着长剑如同蛇信子一般探了出来,刺向道人的背心。

这次道人终于动了。

再不动,他便无法避开这诡异的一招。

道人连人带凳撞开桌子,桌子撞上墙面,轰然散架,木屑纷飞之中,道人已经破烂不堪的道袍变得更破了一些——背上一道伤痕,划破了那幅太极图。

也仅仅是划破了衣服。

虽然如此,道人还是诧异地看了看乌薄年,道:“好轻功!原来南海金乌家最厉害的不是剑法,而是轻功!”他说着顿了一顿,然后,一扬眉,道,“只是可惜,你小子年轻尚小,功力尚浅,就算有这样古怪的轻功,拿来逃命或许有用,想赢道爷我,却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