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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南海金乌2

话音才落,他整个已经飞扑过来,宛如一只大鸟,空中无数掌印,向着乌薄年兜头落下。

这是他第一次出招。

满天神佛。

乌薄年根本无法看清他在那一瞬到底挥出了多少掌,漫天的掌影中,又有多少才是真招,多少是虚影。乌薄年仅仅来得及化解最近的两道掌影,全身经脉便给掌影中强大的内劲震得气血翻腾。他勉力借助鬼影般的轻功脱出掌影范围,背心却重重一沉。

道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乌薄年的身后,蓄满劲力的手掌印在了他的背心,只要一吐,乌薄年便必死无疑。

乌薄年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

然而,想象中的灭顶杀招没有来临,道人反而将手中的劲力一点一点卸了回去,似叹息般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有这般造诣,也算是少有的天分。杀了你,可惜了。去吧,去把你的父辈们找来,我的对手是他们。”

乌薄年忍住了溢上嘴角的血丝,“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还是要你收回那句话。”

道人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说,你身手这么好,难道却是个傻子?你要我收回?凭什么?还是你真的想找死?”

乌薄年没有说话,在这一低头的工夫,运气强行突破受损的经脉,大口的鲜血溢出嘴角,与此一起涌出的,是惊人的力道,手中长剑挽出剑花,他一回手,贴着自己的手肘向身后刺出。

这是不可能闪避的绝杀。

他要这个人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南海金乌,这四个字绝对不可以被侮辱!

然而,这一剑一直刺到了头,却始终没有刺入肉体的触感传来,耳边只听得一阵衣袂声响。乌薄年暗叫一声“不好”,却无法回头。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整个人就要倒在地上,一只手在这时候伸过来扶住了他,那是一只青色的衣袖,粗布,短打。不用再往上看,他也知道,这是与他一路同行而来的施墨。

乌薄年在他的扶持下站了起来,然而,当他抬起头看清面前的景象,仅存的力气几乎又要离他而去。

一位锦衣的中年人,站在道士的身后,手还搭在道人的肩上。显然,方才正是他将道士拉离了他的剑势范围,救了道士一命。

锦衣人方脸,浓眉,面容可算得上英俊,只是,眼下却是一脸的怒容,他看着带伤站立的乌薄年,喝道:“孽畜!”

然后向道人道:“乌飞应战来迟,还请道长多多包涵。道长在崖州约战多日,只可惜乌某身在外地,接到家人飞马快讯,乌某便立即赶来,终于在这里遇上了道长。”

那道士面上还有些呆滞,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不过,很快地,道士甩开他的手,仰天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一个南海金乌!区区一名黄口小儿,就险些让伤着我,我还有什么面目,再约战乌大当家呢?”他一说,一面扬长而去,“乌当家,有子弟如此,不愁乌家不兴旺百年。若是这样的好子弟都是孽畜,在下更没有脸面,告辞了!”

“道长……”乌飞追出几步,那道人却已经走得远了,只是笑声还隐隐传来。乌飞看着他远去,回过头来,望向乌薄年,却是满面失望之色,“乌家的好子弟?哼,他怎么知道,你早已不再是乌家的人?”

施墨忍不住道:“乌当家,乌兄是为了乌家声誉,才和那位道长——”

乌飞倏然回头,“乌兄?”他狠狠地瞪住乌薄年,“你还有脸说你姓乌吗?你还没有改姓花?”

乌薄年默不作声,推开了施墨,吃力地俯下身去,向乌飞跪下,然后起身,回到楼上客房。从头到尾,一字不说。

乌飞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却几乎要喷出火来,向两位随从大喝一声:“走!”

“当家,这里只有这一间客栈。”一名三十来岁的随从道,他的衣饰身份不俗,左边袖子却是空空垂下,一道长痕更是横过面颊,只是他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是温声细语,斯文温和之气,油然而生,他的伤疤和断臂倒不那么明显了。

乌飞对他似是颇为敬重,原本已经开始冒火星的声音,在对他说话时,也压了下来:“那大伙儿就在外面歇一宿吧。”

那名随从道:“当家已经说过他从此与乌家无干,他也已经割发还母,两厢从此断情绝义,形同陌路,即便住在同一处屋檐下,又有什么关系呢?抑或是,当家的其实还放不下大少爷——”

“大少爷已经死了!”乌飞喝了一声,不过,终归还是站住了脚,在夜色里默然半晌,吩咐道,“徐阁,就在这里找两间上房吧。”

断臂人答应一声,唤来掌柜。可怜掌柜哪里见过这张场面,吓得话都已经说不全:“小、小店……一间……间……就剩了……一、一间……”

断臂人徐阁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手上,温言道:“这些钱,赔那些打坏的桌椅。小本生意,做来不易,多的就算在房钱上吧。”

银子果然是世上最具治愈性的东西,掌柜的舌头立刻顺畅了:“多、多谢大爷,只是小店真的只剩一间客房了……小店原本就不大,这三位客人一人一间,实在是挤不出来了……”

“放心吧,挤得出来!”插话进来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青衣短打,站在满地横七竖八躺倒的桌椅之中,倒是难得的一身清爽,笑容更是爽朗,让人一见,好感顿生。这人当然就是施墨,他道,“我可以和我的小厮挤一间,乌当家住一间,两位前辈住一间,刚好合适。”

徐阁含笑道:“那真是多谢小兄弟了。”

乌飞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之中,似乎有无限况异,转瞬即逝。然后他微一颔首,随着小二上楼去。

这座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客栈,今日客满。

乌薄年自进了房间便没有丝毫动静,仿佛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乌飞和他的随从们也一样,连晚饭都是小二送进屋子里。

宝儿坐在床上,听着外面悄无声息的动静,喃喃道:“看起来,还真是一家人。”

施墨正把四条长凳拼成床,再把枕头被子搁上去,闻言道:“看来这位乌兄,真是不简单啊。”

宝儿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你跑去扶他干吗?”

“他快要站不起来了啊。”

“你当我是傻子吗?”宝儿白了他一眼,“你是在乌飞进来之后才去扶他的,你以为乌飞是和那个道士一伙的吧?喂,你是想帮乌薄年吧?”

施墨抓了抓头发,“不然呢?要是带路的人死了,我们怎么去找那只盒子?”

“你不要总拿这个当挡箭牌,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别忘了他曾经想要杀你。”

“我知道,这种事情,真是想忘也没那么容易啊。”施墨仰躺在长凳上,手臂垫在枕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乌薄年那个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想交他这个朋友。”

“朋友?”宝儿险些从床上跌下来,“你要和一个想杀你的人交朋友?”

“我就是这么一说。”施墨一笑,“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如果不是今天受了伤,乌薄年肯定晚上就要拖着我们一起赶路,我们可以打赌,明天天一亮,他一定就要结账走人。”

“这有什么好赌的?”宝儿咕哝一声,熄灭了桌上的灯,钻进被子里。只是还没等睡稳,门上忽然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显得敲门的人极具教养与耐性。

“谁?”施墨问。

“小兄弟睡了吗?”声音温和,并不陌生,是那位乌家的随从徐阁,“我带了壶好酒,要不要尝尝?”

“多谢前辈。”施墨给了宝儿一个安抚的眼神,起身跃下长凳,打开了门。门外站的果然是徐阁,手里也真的拎着一只酒坛,酒坛上还倒扣着两只碗。

“今夜十五,月色不错,可要出去走走?”

“恭敬不如从命。”

外面的月色果然很柔和,如水一般流淌在屋宇之间,树梢之间以及青石路上。月上中天,夜已经很深,两人找了块大石坐下去,徐阁把碗拿下来,倒酒。

酒也确实是好酒。

施墨连喝了三大碗,酒的劲道开始在肺腑内升腾,施墨吐出一口长气,“前辈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徐阁微微笑,“我确实有些话,想找小兄弟聊聊。”

施墨露出一个“我就说嘛”的表情,毕竟,如果不是有事,而只是想看看月亮喝喝酒的话,找个大姑娘会有趣得多吧,何必跑来找他呢?

“前辈是想问乌薄年的事吧,只可惜我和他也才认识不久,对他知道得不多。”

“那就聊聊千花岛吧。”徐阁喝得很慢,却喝得一点儿也不少,他笑得斯文,“或者,聊聊你们的师父花狸。”

施墨知道他误会了,不过,这一路上他和宝儿不知道问了乌薄年多少遍的问题,终于从徐阁嘴里得到了答案,他忍不住从大石上跳了下来,“找我来的是千花岛的花狸?可是……这花狸,是什么人呢?我怎么从未听过?”

“看来,我找错人了。”徐阁看着他的反应,不由苦笑了,“千花岛是崖州海上群岛的一座,上面据说有千花盛开,仿若人间仙境,只是离岸十分遥远,几乎从没有人去过,谁也不知道岛上的底细。花狸是千花岛的岛主,和乌家有生意上的往来,除此之外,她的一切都成谜。海上有个传说……”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一点,在夜色里听来,别有一丝神秘之意,“所有见过她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施墨愣住了,因为徐阁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然而无论怎么听,这句话都像是一句玩笑。

“不是吧?”他忽然想到了,“乌薄年见过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回不来,不代表死去。”徐阁轻轻叹了口气,“大少爷确实是活得好好的,还能一剑逼退嗜武成痴的疯道人,显然武艺又更加精进了。只是,他自从和千花岛打了几次交道后,便再也不想回到乌家。几年前,更是和当家的断发绝亲,彻底归附了花狸,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唏嘘之意,仰首喝了一大碗酒。

“这花狸……难道会妖法?”

这是施墨唯一想得出的解释了。

“谁也不知道。”徐阁说着,喝完了碗里的酒,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施墨身上,已经变得有些迫人,“那么,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花狸找你来,准备做什么?”

施墨苦笑一下,“如果我说,她让我替她去找一只盒子,你信不信?”

徐阁微微一愣,“一只盒子,她为何独独要你去找?”

“也许,因为我是纪人秋的徒弟吧。”

徐阁真的愣住了,忽地,他也跃下大石,肃然道:“原来如此。妙手郎君纪人秋机关消息之术冠绝天下,眼下高人已逝,而你已接他衣钵,花狸会请你去,真是再聪明不过。只是,徐某真是走眼了,不知阁下竟然是如意坊坊主,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着竟要弯腰行礼。

施墨连忙托住他,“前辈使不得。我虽然是拜了纪人秋为师,可真的没学到什么本事,更不是什么如意坊坊主。早在我师父在世时,如意坊就已经解散了,而今世上,早已经没有了如意坊,我只不过是个小混混罢啦。”

徐阁看着他,含笑摇头,“坊主何必太谦?乌家和如意坊也曾有交易往来,许多重要消息,都是从如意坊获知。眼下如意坊虽然不如当年盛景,可仍然是江湖上最好的消息来源。不过我也知道,如意坊的一切活动,都只是暗中进行。坊主放心,此地只有你我二人,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的身份。”

施墨睁大了眼,“你们真跟如意坊做了生意?不可能啊,我师父早说过收山了。哦,一定有人冒如意坊的名号,你们以后可以小心。”

“是,是,我们一定会小心。”徐阁说着,但那脸上的笑意,却十足摆明了这样的话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接下来他甚至道,“只是我们乌家每年至少要买进十次消息,这几年更是连年买进,有增无减,不知道可不可以在款项上略打个折扣?”

施墨简直哭笑不得,“我真的不是啊!”

徐阁明白了,“好吧,此等琐事,确实不好亲自劳动坊主,我还是找莫长老谈吧。只是,若是坊主知道花狸的秘密,乌家愿出十万两白银来买。”他看着施墨,沉着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迫切神情,“大少爷是乌家最出色的少年子弟,早在十五岁时便开始独当一面,料理家族生意,只是没有想到,在与千花岛打交道的时候,还是着了道。”他恨恨地吐出一口气,“十万两只是初价,坊主,乌家是真心诚意要买花狸的秘密,坊主若是嫌价低,不妨开口。”

十万两……

不,是比十万两还多……

这年头一个消息会这么值钱?

如果施墨知道的话,这十万两银子砸下来,他绝对不会犹豫,只是——

“我真的不知道。”他只有苦笑。

如意坊在当年有“暗夜蜘蛛”之称,任何在暗中发生的事情,在如意坊面前都不是秘密,这些秘密,总有感兴趣的人以高价买走,如意坊的生意,在那时真可谓是日进斗金。只是十几年前纪人秋不知为何突然收手,宣布解散如意坊,这宗财路便就此断绝,施墨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如意坊”三个字,没想到今夜却被人错认为如意坊坊主。

“假如我师父有点良心,说不定真的会把如意坊交给我……那我岂不真的是如意坊坊主?”

只可惜师父除了身体不大好之外,脑子显然也不怎么好使,这样一座金矿,就这样白白放弃了。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施墨脑子里还在畅想着“如果我是如意坊主,我就要怎样怎样”,不过,当走到房门前,所有的幻想都蓦地一静。

像青烟那样,消散了。

然后,他轻轻微笑了。

师父确实没有把如意坊留给他,不过,却把另一样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了他。

他轻轻推门,尽量放轻脚步,没想到,宝儿还是发现了,“回来了?”

“嗯,没睡?”

“你半夜三更被人拐出去喝酒,我怎么睡得着?”

“嘻嘻,担心我啊。”

“是啊,担心你被人灌醉了,扔在乱坟岗上。”宝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后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施墨便把夜里的事说了,宝儿皱起了眉头,道:“不用说,肯定是哪个卑鄙小人,想钱想疯了,又听见纪人秋已经死了,于是冒名顶替,弄出来的假货。”

“但南海金乌这样的人家都跟他合作,显然他也有几分手段啊。”

“有手段干吗不自己做,还要用别人的名号?”宝儿十分不满,咬牙握拳,“要是让我遇上这个人,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她这副模样,让施墨一阵好笑,一拍她的脑门,“傻瓜,这种人多半隐身暗处,怎么会让你知道?”他看着她躺在枕上,替她将被子拉过肩膀,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已经是男子独有的低沉语调,而不像少年时候那样清冽。这低沉却醇厚温柔,就像是已经埋在地下数十年的陈酿,揭开盖便有一股醉人的芬芳。

宝儿往里翻了个身,含糊道:“熄灯吧。”

身边的人照做了,柔黄的灯火熄灭,窗棂里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不过,这一点明亮程度,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

她的脸红了。

为什么呢?少年时候他做惯的事,到今日会这样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