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抱着膀,喊了一声大哥,等等——就随凤祥,越石钻草,急急地走到一片低洼的沟里。正低头走一溜平地,刚刚爬过一道山坳,秋蝉想和凤祥大哥就此告别,想翻越左面的大山,接着找游击队,却撞到了两个从对面过来的人!秋蝉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家的护院吗?他们肯定是找我的呀?秋蝉想藏也来不及了!忙喊住大哥。凤祥放下老母,正好也歇歇脚。凤祥喘着问:妹妹,干啥?就转过身来。李秋婵从兜里掏出一张“赶羊票”来,一用力,撕成两半,一半揣在怀里,一半递给凤祥,脸上微红,柔情地说:大哥,我没什么感谢你,这半张“赶羊票”就做个纪念吧!凤祥接过来,问:啥叫纪念?凤祥大字不识,当然对纪念这个词很生疏。秋蝉脸更红了,强调着,就是看看它,就看到我了,别忘了我?凤祥哎、哎……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话之间,那两人来到他们跟前,拽住秋蝉就走。凤祥忙过来撕扯来人,怒气冲冲地问:你们干什么?秋蝉说:你们不要拽我,我自己会走!她暗自欢喜,她觉得凤祥的心里也一定装着她。
远远的,凤祥就听到村庄里有哭声,他的心抽紧了。等到了家中,看到父亲惨死,妹妹被奸杀,凤祥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一阵暴叫,老母也昏厥过去。叔叔婶子都跑过来抱着女儿哭,呼天喊地。全村十几个老弱病残不能外逃的人,都被日寇活活打死。村子一片哭声。大伙都把尸首用破席子或是用破木板钉个小匣子收敛了抬往山坡。凤祥红了眼,见老母昏厥,忙上去掐“人中”。双手拥着爹爹、爹爹地叫,又搡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妹妹,妹妹,是我害了你啊!是哥哥害了你啊!他那宽宽的额头就一遍遍地磕着沙土地,悔死了凤祥。他千不该万不该让妹妹留下,就该把父亲扶下菜窖,就该让妹妹也跑山上去。就是爸爸死了,也不至于再搭上妹妹这条命啊!凤祥搡着小妹,他还是幻想着她没有死,她那么小,她不会死啊!那么小小的年龄怎么会死呢?叔叔婶婶拉他,他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地搡着头朝地磕着……
祥儿,祥儿!不能怨你!都是小日本造的孽!
凤祥被人们拉起来,他看看小妹,瞅瞅爹,急得跳着脚的骂:小日本!挨刀的!<SPAN style="COLOR: red; BACKGROUND-COLOR: yellow">我操你祖宗!
人死了,再怎么悲伤也得掩埋,这时候二珍回来了。她看到眼前的情形也哭了。她忙着和婶婶给村里帮着掩埋公公和妹妹的人做饭,熬了一盆谷沫子粥,婆婆被凤祥安置在被烧光了屋顶下露在天地之间的土炕上,她还得伺候婆婆。她们就在那仅存的锅灶上熬的粥。整个村庄都琳琅满目,千疮百孔,没有一处安然。待到凤祥等村人回来,满腔的怒气一下子全撒在二珍一人身上,说她临阵逃脱,不顾父母死活。二珍委屈地顶嘴说:她关心姑父,怕他们有事。其实这时候的二珍,她还不知道表哥私通小日本,她去了姑父家,姑父姑妈竟然安然无恙。
在她的心里一直装着她的表哥,他读过书,有文化。凤祥娶二珍时,见没见过此人,他也忘记了。但他知道二珍心里有猫腻,她跑不是掂心姑父,是表哥还差不多。那个时候,社会关心复杂,娶二珍,只知道二珍是独自一人无家可归的少女,父母双亡,姑姑姑父不曾要她。原因是姑父现在的续弦不是她的亲姑姑,亲姑姑在<SPAN style="COLOR: red; BACKGROUND-COLOR: yellow">民国的时候失踪了。凤祥和二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压不住怒火,凤祥就抡起了手,抬起了脚。连踢代打,拳脚相加。一顿把二珍打得哇哇叫,只身嚎啕着跑了。凤祥还不依不饶,人们拽住了他,要不还追着打。二珍这一跑,人们这一拽,把凤祥气的咳了一声瘫坐在地上。
死去的人当然不知道活着的悲伤,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日子还得过。家家户户重新整理茅草屋,就连财主和小日本勾结的,家里的牲口禽类也没幸免。老财主家的小女和小老婆都被小日本<SPAN style="COLOR: red; BACKGROUND-COLOR: yellow">轮奸了,老财主哪敢言语半句。他们也重新去买骡马,去弄看家护院的狗。当然,也是财主与财主狼狈为奸互相沟通了。小日本的大批军人就都赴往前线。这努鲁儿虎山脉的沟沟叉叉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仅存三五个日寇,余下的招了一些黑狗子伪军。
牛河,这座小县城, 是一片没有几户人家的大河套。称作牦牛河。他发源于红山文化牛河梁,九曲十八弯流淌,滔滔不绝。但是,水依然不深,很急。清康熙私访时,曾御封:钢帮铁底的牦牛河。因此这里的山河多产铁石。当时,县城设在今“南汤土沟”。距后来小日本修的进入东北的铁路线的车站——叶柏寿站两公里。南汤土沟有几间土平房,掩映在密林深处。土改时,解放军第十九区区小队和农会设在此处。小日本所剩之人寥寥无几,就驻扎在各个车站。在叶柏寿车站西为凌源,东两华里有一涵洞,再东是小平房车站。依次走下去,有一处大桥,称“六号桥”。再东就是公营子站。凤祥的家就坐落在叶柏寿和公营子之间的一道道崇山峻岭中。
一晃两年过去了,二珍没有找到表哥,只有在姑父家住了下来。一个续姑姑和一个续表妹在一起也不是常法,没用多久,就自行归来。还是日复一日地伺候老母。事出有因,大家都给财主扛活,受累又挣不来几石粮,加上兵荒马乱,就有风声传来,派垃(方言:脏,邋遢)就嚷着几个人一起去千斤寨(今抚顺)煤窑,给日本子背煤。凤祥有老婆不同于派垃,派垃平时就不着调,跟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老母<SPAN style="COLOR: red; BACKGROUND-COLOR: yellow">乱伦。谁知凤祥回来一说,二珍还愿意让他出去挣钱,拿回一抿子赶羊票子,花着方便。再说老母上了年纪,哪都得花钱。
就这样,凤祥背着破铺盖,登上了去抚顺的火车。他们没有掏钱,正是日本子抓劳工,就一齐随着去了。他们分在了一个不算小的煤窑,管事的工头是中国人,王凤祥和他一盘问,都是山东青州府一个小地名王家庄的,合着是一家子,没出五福。凤祥的爹挑担逃荒到的热河。有了这层关系,凤祥备受照顾。那个人就信着凤祥,用个什么东西都是凤祥井上井下的跑,就像现在的保管差不多。几天下来,凤祥还是不想干了,他害怕这里安全措施差,天天有死人的。死了人就往大坑一扔,也有受伤的就直接活埋的。没吃过肥羊肉,还没看过肥羊走?眼睁睁地就看见分到其他班上的人,因瓦斯爆炸、坍塌都扔到骨碌马子(带铁轨的车)拉出井外。他们太不拿人当人了!不拿中国人当人了!工头虽然和凤祥本家,他却暗恨这个狗!煤黑子,煤黑子,哪一天,都滚成个鬼似的。除了牙白,没有白的地方。凤祥看在眼里,愤怒在心头。无奈,只有想着逃出去,逃出去才是上策。
下井时,就偷偷地借助矿灯灰黄的暗光,凑到派垃跟前,压低声音说:兄弟,我们跑吧。派垃手持风枪,呲了一下大板牙:你说什么?风枪、落煤装煤声突突……响声一片,他哪听得见?之后往凤祥这边靠靠,欲摘下带着矿灯的头盔。工头在一边看到了喊:快干!别偷懒!凤祥气急败坏地用大撮子往骨碌马子掘料,忿忿地骂:妈妈的!你和小日本一个爹揍的!派垃没听见凤祥说话也没敢凑过来,接着采料。中午续到井下饭时,凤祥逮着空隙,用矿灯照着派垃的脸,派垃到近前,其他人也围过来,拿起馒头用仅有的大白牙嚼,有人用头盔接来一下子水,煤窑里水方便,人们都淌着膝盖深的水采矿。凤祥才偷着意识派垃到一边,压低声音,挤出三个字:我想逃!
什么?你真没出息?再干些日子,逛几天大窑子(妓院),拿了钱再回去多好啊!
不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凤祥来时就不太愿意,父亲的仇没报,还给小日本卖命!自己还是个人吗?他看看工头没在,干活的都在一边,就对派垃挑明了:你不逃,我可要找机会逃了!派垃白了一眼,呲一下大板牙骂:真他妈没出息!
熬了一天,爬出长长的隧道,外面的天,和煤洞子一样黑。凤祥就没和大伙一起走,列了边儿。他想趁着黑天也不去吃饭和洗涮就逃吧。四面都是刺鬼儿和栅栏围着,他窸窸窣窣地把矿灯扔在一片小日本的黄房脚下,抹了一下惊恐万状害怕的黑脸,心悬起来了,砰砰……直跳。慢慢地朝场地外面的阑珊处移动。终于挪到那里,四下瞅瞅没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天祝我啊!也该着我王凤祥不死!他暗自庆幸地小心翼翼地猫腰钻刺鬼,刺啦——棉衣的后背划了一道口子,他哪顾得了这些,就是划了肉,他也得挺着,眼前他只顾得逃命要紧!等他钻过刺鬼,再回头看一眼,还没人发现。就照直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出去二里地,直跑得大汗淋漓,跑不动了。
这里没有小房子了,是一片荒草坡,一片盐碱地。凤祥不知道,只是通过脚下的泥沼感触得到。他解开棉衣最底下的母亲打的蒜巴疙瘩扣,用大襟蹭一下肚皮的汗,然后用黝黑的棉袄袖子抹一把黑脸,汗也没有止住还是流。连害怕带累可说是把他弄得屁滚尿流。凤祥那国字大脸,眉宇间有棵美人痣,那种气宇轩昂劲一点都没有了。在生与死的抉择关头,任何人都会这样的。他想静下来歇歇,秋风起了。他想这片泥沼,尽管潮湿,这秋天也不会那么雨多,一时半会不会下雨。远处怕水,凤祥身在远方,他的确怕水,他不明地形,知道哪里会来一股水?他也不是不害怕。怎奈他实在是太累了,他刚刚又走了一段草丛,再也走不动,身子一侧歪,窟通一下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他是被秋虫和猫头鹰叫醒的,满地青蛙在鼓噪。一眼望去满头的星斗,动一下,浑身疼。他知道自己没死,身上被那打了铁的破棉袄浸得冰凉。他上下井穿着它,干活时是不能穿的,里面是一个家家布汗衫。他下意识地摸摸怀里汗衫的妈妈给缝的口袋,空空如也。他还没挣了钱就跑了,哪里有钱?那里只有半张他几乎天天看,搓搓得皱巴巴的东西还在,就是那个姑娘给他的,他没有忘。他打了个冷战,秋风好凉爽。又想起了那个姑娘来。
俊俏的笑脸,苗条的腰肢,在他的面前晃。他把那半张“赶羊票”用力往里送了送,叹口气:咳!没有影的事,想她干啥……想着想着,两个不争气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又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凤祥惊得目瞪口呆!凤祥再是五尺男儿、堂堂男子汉也受不了眼前的一幕!东方都鱼肚白了,凤祥的确看清了,他睡在一片坟地,这还不算,在那面几米远的草锞里还有一具被野狼掏的血淋淋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