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祥一个激灵跳起来,倒吸一口凉气,蹿丛越草一古脑跑出一里多地。经过了这样的一个酷热的夏季,尸体不但会腐烂、发臭,莫说是离得很近,就是十几米远的距离,凤祥也能闻到那股异臭。凤祥满脸淌着被煤染黑的臭汗,惶恐疲劳地倒卧在坟地的高高的蒿草丛时,正是刮的西北风,而那具尸体正好在东南。当凤祥一旦发现,那股异臭才迅猛地已不及掩鼻的速度,闪电般地扑过来!惊吓过度的他撒开了腿……
过了一片沼泽。苇子草随风飘摆,摇曳着片片白花。远天一色,雾霭连着地气成乳白状,似一条条轻纱;更似一段段锦带,在这空旷的盐碱地里隐没。凤祥有点气喘,他渴极了。他想,最远处那片林带,那里一定有村庄,一定有小河。不如忍一时,一鼓作气跑到那里,找水源。天,马上就挂上太阳,他仰头望望,那雾霭深处有些许的嫣红。那里,一定是太阳的身躯,被那道浓雾笼罩着,使它不能完全地普照大地,不能放射出爱的光芒。凤祥的裤脚早被汗水和露水浸湿,那双破家家布鞋也满是泥巴,脚下踢哩趿啦地来回甩泥。
十个脚趾也十分圆滑调皮地不听指挥,像顽童一样,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到处乱窜。我不如快些钻入那片树林。想着,凤祥一边抬腿加劲,一只手一边拍着前胸。这一气跑,至少跑出去八里地,脚掌、脚趾磨得很疼,鞋帮也已破损。林子近在眼前,他放慢了脚步,走起来扭扭捏捏。剧烈地咳嗽几声,胸腔起伏着,累得要命。他真想站下歇歇,捱到大树下。他脱下鞋子,拧了一下,有滴滴答答的露水。他又在树干上啪啪地摔摔,黑泥巴粘粘的带着丝儿滚落在地上 。凤祥长喘着气,刚刚侧头,看到远处那一抹如血又阴霾起来的晨阳,一声慨叹!天该亮了!怎么太阳不出来啊?他再次瞅一眼东方,心里不觉哎呀一声。
他刚刚静下心回想时,猛听到丛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凤祥把乱蓬蓬的煤黑子头一动,一只耳朵贴近林子里,大气不出,像是停止呼吸般地斜着耳朵听,女人不但放悲声,还念念有词,在叨咕。他想,离这里一定不远,我慢慢过去看个究竟。凤祥就轻轻地拔开草丛,绕过一棵棵杨柳树,眼前的一幕让凤祥惊呆了!他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观望,不敢走到近前。那里低矮的草丛像是被霜冻了一般,全部都扑倒了,有打斗过的痕迹。显然,在这个不眠之夜,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争。仰躺着的穿着黄军裤的人是个日本武士,光秃秃的胸前插着一把白亮亮的尖刀。尖刀外的地方可想而知,是一潭黑黑的血迹,把身子底下的黑土地都弄脏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锞里,瞪着两只玻璃球似的白眼,鼻下那一撮小胡子却犹如萎蔫的草,再也直愣不起来。四外的野草往一面摇着,像是对这帮侵略者在谩骂,诅咒。右手还握着一把短短的手枪。两只大皮靴黑黑地翘在艾草上面。
女孩那里很狼籍,手里握着一个铁蛋子,还一个劲地拥着她跪伏前的一个日本兵,声嘶力竭地叫:哥哥,你醒醒,醒醒,你不能死啊(日语)!
凤祥听不懂,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女孩,是个日本女孩。看那凌乱的发髻下的小脸,岁数不大,也就十一二岁。
凤祥怔住了:那女孩子头发凌乱,姣好的面容泪雨婆娑,一只手搡着日本兵,一只手护住胸部连衣的素花裙裾,看来姑娘还很冷。凤祥也不知道她是个日本女孩,他细细打量,猜想,这种服饰他从小日本的黄房子墙上的海报里看过,所以断定她是日本女人。他一想到日本,心一下子就激起了仇恨,他真想扑过去伸出两手,把女孩掐死。他的冲动,多少弄出了声音,女孩顿时不哭了,擦着眼泪,朝这面扬扬脸。凤祥即刻屏住呼吸,心里砰砰跳:我是谁呀?我是逃犯啊?
女孩却拿过了放在身边的铁蛋蛋,打着激灵站起来,可能是跪的站立不稳,差点倒下去,她用铁蛋蛋支一下地,又一次挺起身,瑟瑟的秋风不曾间断,女孩的素花裙裾依然不整地呼啦啦随风摆动,像一摆投降的白旗。凤祥不敢动了,女孩蹒跚着朝大树走来……
多么美丽天真的童年时代啊?女孩瑞子,十二岁,自小就跟妈妈学医,妈妈芳子(中国名:李芳)随军进入东北,她就在姥姥(她叫姥姥,她姥姥是日本嫁到中国的)的庇护下,在读女子中学。外公多年前,在中国抢回了个女人,做了二房姨太太。一直没有子女,对外孙女,视如掌上明珠。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日本帝国大量抓捕女孩,输送前线,充当“慰安妇”。就独自在家的姥姥怎么能阻止呢?女孩的外公是个战犯,同样在侵略东北,当然更不知自己那么小小的外孙女也在劫难逃。他侵华时,外孙女才刚刚七岁。瑞子是芳子的私生子,是芳子在伦敦读书时,和同学爱情的结晶。瑞子有着中国人的骨血,在妈妈和姥姥的诱导下,她自小就学会了中国话。
当姥姥等待着瑞子望穿秋水,一直三天后,才知道那天整个学校都乱了套,瑞子随学生们都涌入了闷罐车,等待她们的是惨无人道的生活。瑞子备受<SPAN style="COLOR: red; BACKGROUND-COLOR: yellow">凌辱,度日如年。她暗自偷了一颗手雷,藏在屋外解手的墙角。她几次寻死不成,都被日本兵发现。之后,一群人开始对女孩子们猥亵。这天夜里,突然来了一个日本兵,瑞子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自己多年前随军的叔叔家的哥哥!她看到一帮醉酒的兵,不敢大声说,只是窃窃低语:哥哥(日语)……
日本兵一惊,细细打量,才看出真是妹妹。他假装和瑞子亲热,附到瑞子耳边。
一条逃亡之计在兄妹两人的心中形成了。
凌晨,星斗满天。秋虫和着蛙噪映衬着夜的静谧,猫头鹰瘆人的怪叫声声惊梦,乍冷的风让人不寒而栗。一帮玩乐够了的日本兵都憨憨入睡,瑞子的哥哥偷偷地抽身假装小解,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悄悄地溜到装有“慰安妇”的大筒子似的黄房子的拐角,这里的后方不比前线,放哨的鬼子兵也很松,在这清凉的夜露弥漫下,也怀抱着枪昏昏欲睡。瑞子也早早地摸了那颗手雷,等在墙角。哥哥来的近前,鬼子听到了响动,瑞子要拉线扔手雷,被哥哥制止了。他一下子捂住妹妹的嘴,点头抬头地说了句日本话:不要声张,否则我们全完了。
鬼子兵就在四面围墙似的刺鬼儿边的门口守着,怎么才能过得去呢?
哥俩静了一会,屏住呼吸呆看着鬼子。那鬼子乍眨眨眼,又迷糊了。
哥哥抢过妹妹手里的地雷,悄声说,只有打死他,我们才能出去。
哥哥,我怕……瑞子一拉哥哥的衣襟。
哥哥一甩她的手,正色道:不怕,只有这样了。你在这里等我。于是,他敏捷如猿,脚步轻轻,丹田提着气,绕了很大一个弯,来到鬼子兵的背后,哥哥的步履更轻了。
鬼子兵像是听到点动静,谁?
刚要一个激灵站起,说时迟那时快,哥哥一个箭步蹿上前,高举在手里的地雷一下子正好落到鬼子的天灵盖,一声脆响,鬼子还没站起就扭曲着倒下了。他迅速地扒开他怀抱的两臂,拿过枪,回头朝瑞子摆手,瑞子现在眼睛都睁大了,嘴巴也张得好大好大。尽管黑乎乎的夜,朦胧中,也看得清哥哥的一举一动。
正在瑞子跑到哥哥跟前,开了破木栅栏的大门,逃出去时,打军营的屋里晃晃荡荡地走出一个日本鬼子。
他踉跄着光着膀子,正解开裤带,唧唧啦啦地晃着身子小解,随后又激灵一下。提上裤子系紧腰带。他突然听到哧啦一声响动,谁?
他粗犷的日本话,喊着。就跟了过来。
是瑞子和哥哥开大门弄出的响声,让鬼子听到了。
他即刻警觉地从腰带上拔出手枪,非常小心地朝大门这边摸索而来。
这时候,瑞子和哥哥已经跑出去两三里地。脚下的草丛在秋霜秋露的熏染下,让二人鞋子发滑,跑起来不太理想。哥哥把手雷交给妹妹,说:到任何时候,不许用,一旦爆炸,就招来太多的兵,我们就没好了。他一边跑,一边迅速地拔下枪上的刺刀,把长枪撇掉。心里说,这个也没用,影响速度。目前,就是趁黑天跑出日本的防区,最后再钻入大山,林中。
鬼子看到死了的日本兵,唔里哇啦一阵,持枪就跑出了大门。追出后,朝天鸣了一枪,军营一片大乱。
瑞子和哥哥也听到了枪响,惊骇之余,还是一阵疾跑。
跑出去十几里地,来到一片黑乎乎的林地,两人实在太累了,汗水把两人的衣服都洇透了。
两人正残喘着歇息,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一下子明白了,有人追来了,是那么急促。哥哥小声说:有人——就又拉起妹妹,要跑……
瑞子真是跑不动了,一个跟头栽倒,裙裾划了一道小口。野草和紫藤都不作美,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既然这样,追来的鬼子,也未曾发现他们,只是咋咋呼呼地乱嚷:八格牙路,快快出来!快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