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妹子,你这又不是去别人家。你姐夫耪地还没回来,我做了饭,正好吃完了再走。
两人一前一后拐过杏树林,进了二珍家的小院。这是两间土坯房,房顶上是铺得顺溜的黄白草,下雨的话,水就顺着草流下来。祖祖辈辈都是用这黄白草扇房子,就类似瓦上去的瓦。这是鬼子烧杀掠抢后,二珍和凤祥脱坯,一把汗一把泥重新建造的。院子相当小,转不过屁股来,但很整洁。四角四方的院子,中间是一条土道,米八宽的甬道两旁都齐刷刷地砸着山间的石板,再看两侧:左边两畦子爬满架的豆角,右边有几垄大葱,几棵绿里透着紫黑的圆茄子秧,把小院的氛围装点得美不胜收。一切都被叶绿素包裹着,包括外部延伸到小土墙里的杏树叶,里面爬到外面的倭瓜,红黄色的倭瓜挂在墙头敢和烈日媲美呢。秋蝉左顾右盼细细打量小院,跟着二珍走过几米长的甬道,刚刚来到黑色的小木门门口,门吱扭——一下开了。
打里面站着一个老太太,一身青粗布衣,正仔细地打量姑娘。她立在门旁,像是思索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秋蝉也愣住了!脸烧成了当空的炎阳!
老太太不知所措地伸着满是褶皱的老手抻抻带大襟的衣服,正想迈动扎着腿带子的小脚迎接!
秋蝉的热泪就下来了,她像一下子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扑了上去,抱住老太太,连哭带喊:妈妈!老妈妈!怎么是你啊?
老太太战战兢兢,搂着秋蝉,手拍着她的肩:啊,孩子,我想起来了,是你啊,孩子……
秋蝉恨不能把两年来见不到凤祥的事一股脑地像汹涌的波涛一样都喷薄出来,泪就顺着老太太的青布衣流淌。但耐于表姐在旁边,她一下子就停顿了下来,抽搐着,理智告诉她,不能!决不能……
二珍听说她们娘俩认识,也没想啥时候认识的,就催促着:都是一家人,快进屋……
婆婆絮叨着,孩子别哭,别哭,就松开怀抱,拉秋蝉姑娘进了屋。
老太太的腿拐了一下,秋蝉扶住她。
唉!老了,不中用了!刚才不是你叫我,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转过外屋的灶和锅,就是黑洞洞的里屋。老太太扶着炕沿,让秋蝉上炕坐。并喊二珍,我说二珍啊,姑娘来了,咱们不等祥儿了,拾掇吃饭。二珍介绍说:妈妈,你不知道吧,这是我表妹。老太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一边摁着大腿一边说:我说是一家人嘛!老太太大腿疼,因此这大伏天还扎个腿带子。
秋蝉站在炕沿边,着急了。喊:姐姐,快给我找衣服吧。她寻思,都晌午歪了,凤祥要是回来了,自己有多尴尬啊?就催表姐给找来了一条旧裤子。秋蝉拿着它,跑到外屋,麻利地套上,回屋说:老妈妈,姐姐,我走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家里还不惦记?说着秋蝉就出了屋,老太太絮叨:吃了饭再走吧。秋蝉不听,坚持要走,她盼着见到凤祥,见到了又能说什么?破坏人家的家庭?还是不见的好!毅然决然地走了,走得急匆匆。二珍还叮嘱她,以后一个姑娘家不要乱跑,荒山野岭的多危险啊?她权当没听见。
秋蝉一别,再见凤祥,就难上加难。
凤祥去了煤窑,二珍在家伺候婆母,也离不开。
秋蝉多次蠢蠢欲动,出得山来寻找游击队,连个游击队的影子也没有。其实,这个时候,八路军都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来才听从毛主席的“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展开了游击战。但游击队已在鬼子这里安插了一把尖刀,只是秋蝉一无所知。
时至严冬,西北风飕飕地吹,漫山的赖歹毛似的草狂卷着,腐烂的柴叶儿在天空飘。几片清雪斜织着呜咽,天空灰蒙蒙的,焦虑着二珍闷闷不乐的心。老太太弥留之际,盼儿子回来,就是没盼回来。二珍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同王凤祥一齐去煤矿的几个人包括派垃儿已来了死讯,派垃儿妈和本村的人去收尸骨,尸骨都被扔进万人坑掩埋,派垃儿妈妈因风韵犹存被日本人霸占,没有回来。二珍曾哭得半死,一心想去找凤祥,婆婆这里还脱不开身,只有眼泪往肚里咽,瞒着婆婆。婆婆奄奄一息了,她更不能告诉她呀!她找来了村子里一些汉子,准备给咽气的老人穿她秋天赶制的寿衣,虽说是破布兑的,也算是新的嘛。没有棺材,她早早地请了木匠,钉了个木匣,有老太太那么长。她现在正急匆匆地往姑父那里赶,家里没有个主事的不行啊!
正好碰上秋蝉,秋蝉在抱柴烧火。表姐,你有事吗?
走,找姑父去。二珍拉秋蝉闯进屋,拍打着身上的雪,捋捋湿乎乎的头发。
姑父和姑姑从里屋走出来问:有急事吧?
嗯。姑父,快点帮帮我,我婆婆要咽气了。
凤祥呢?
他夏天不去煤窑了吗?说起凤祥,二珍呜呜地哭起来了:这个短命鬼,死了……
啊?凤祥死了!秋蝉听得傻了眼,可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姑父整理衣服,披上大氅,一喊二珍:别哭了,走!两个人就顶着小雪出了屋。
姐姐,你们等等我,我也去帮你……秋蝉也找了件衣服,紧追在风雪中。
没来到家呢,二珍他们就听到了本族人的哭声,知道不好,婆婆走了。她的泪成串地往下流,一是为婆婆,一是为凤祥。秋蝉也哭了。
村里人把婆婆的眼睛摩挲着闭上,装入棺木里。老太太不泯目,是遗恨没有见到凤祥……
掩埋之后,二珍给大家熬的谷沫子粥,炖的大白菜。姑父给主持料理的,草草地收场。最后,人们走光了,剩下二珍一人,孤苦伶仃,秋蝉建议说,爸爸,要不让表姐去咱们家吧,她一个女人多害怕呀?二珍虽然重孝在身,如今死了婆婆,没了男人,也着实惶恐,心里落不了神。听秋蝉这么一说,就坡下驴,愿意去。姑父虽不愿意管二珍的事,看她可怜,咳一声,说:去吧。二大王突然想起当年,二珍的姑姑走出了大山,就再也没回来,杳无音信。
二大王是不知道,那日,二珍的姑姑也就是李泮昌的亲妈去买日用品,被一个日本人看中,被掠夺到了日本,这个日本人叫藤木,正是李芳(芳子)的父亲,也是瑞子的外公!他现在正管着牛河(叶柏寿)火车站……
那是民国八年(1919)的盛夏。万寿老爷阁的集市上。花衣花布,红线绿线……果子、糕点……叫卖声不绝如缕,一片繁华。牛河就这里一个集市,汇集了九寨十八沟的人。二大王的老婆也为给儿子买点爱吃的糕点凑在人流中。儿子李泮昌身居国外,二姨太太的小女也要去国外读书,也好把东西让她捎过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藤木作为大日本帝国的一名随从,早对东北的矿资源垂涎三尺。扎赛营子柳条沟金矿。 是他们后来占领的见证。这里有个典故:清朝年间,人们用小作坊在这里淘金,传说“日进斗金”。康熙私访时,曾问金矿把头,把头连连摇头说:刚够煤费,刚够煤费……把头是怕增添税收。康熙说:够煤费,就是出不来多少金子了!
据说皇上金口玉言,自此就出不来多少金子了。当然,这是一段笑料。而大日本帝国早盯上了柳条沟金矿。藤木在老爷阁大殿外,偶遇上香的中国少妇,花心顿开,加之他们在中国肆无忌惮,国民几多年受着侵害,谁敢干预……
二大王的大老婆就这样不明缘由地消失了,当时二大王好一顿懊恼,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从此,对二姨太和小女看得比较严。
咳!他叹口气,往事不堪回首。在送女儿留洋时,他加派了人手护送。实指望小女秋蝉出息,却事事不顺着他,和他对着干。如今呢,儿子的苗头蹊跷,也不顺他的意了。
二珍的婆婆死了,凤祥也被砸死,只有把二珍领回家了。如今又添了一项麻烦事。
连日来,二珍痛哭流涕。当年,二珍十七岁嫁给凤祥,虽然凤祥大她五岁,可对她疼爱有加,凤祥脾气不好,由于二珍学得乖巧,也没对二珍怎样。那个年代,男尊女卑,凤祥当然对二珍也发过脾气。刚刚嫁过去时,二珍怀了一次次的孩子,都在小孩下生就抽风死了。凤祥东找人,西找大夫的,给小孩扎风,却没一个活过来。凤祥就气冲冲地把小孩子用秫秸把子裹着,扔往大山涧……再后来,日军大扫荡,二珍竟然扔下公婆独自跑到姑姑家,凤祥当时是把气愤压了又压。那时父亲妹妹惨死,凤祥便不去理会她。二珍哭罢多时,姑姑姑父都来劝慰,秋蝉也劝,并跟着偷偷地流下伤感的泪滴。
想起当年,山洞中的情景,更是感慨万千。秋蝉依偎在凤祥那宽大的胸怀的一瞬间,她是感觉到那么温暖那么幸福。夜里,不知不觉地倚在凤祥暖融融的臂膀困顿,一个女孩子怎能不思春?秋蝉正是豆筦年华,一朵花蕾刚刚绽放。像一朵千姿百态的杜鹃,带着芳香,开遍了山野。凤祥多半是激动和不安,一宿没睡好。秋蝉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的心里一清二楚:凤祥是为她和妈妈一夜没睡好。这之中个节,当然有女孩子家的暗中庆幸。他是在乎她的,心里一定有她。临别时,实在没有什么相赠,一张民国的赶羊票子,成了两颗心拴在一起的道具和信物。也许这就是永久的回忆了!秋蝉贪婪地不愿意离开那一瞬间,慢慢地又狠劲地把赶羊票一撕两段,人手各一。难道这真就代表无法破镜重圆,再续前弦?如今凤祥客死他乡,把一切都埋葬了,这不能说不是事实。
秋蝉想着,泪如雨下,和二珍抱在一起。
李泮昌得知二珍死了婆婆,死了丈夫,这天傍晚,急急地回到家中。
二珍扑到表哥的肩头一阵大哭。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直哭到天阴沉着不见日月,云翳浓重落起了雪花……初冬天气,雪来得早,来得快……
凤祥此时正流落在一个破庙宇里,这座山称“喇嘛山”,在义县境内。就是说,凤祥这个时候还没有到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