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祥于秋风瑟瑟之时,逃出千斤寨煤窑,九死一生,路遇日本女孩瑞子,两人携手逃奔姚家堡,被老人姚桂枝收留,日本人追捕枪声近了,二人听从姚家主人的话藏于屋后菜窖。
姚桂枝家曾被日本人洗劫过,他多了个心眼,挖了两个菜窖,藏凤祥和瑞子的菜窖十分隐蔽,两人因此获救,凤祥千恩万谢,瑞子也行中国人的礼节,跪在地上给二老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姚老太太从心里喜欢瑞子,强留瑞子做干女儿。瑞子则恋上了凤祥,要跟凤祥走。在菜窖里瑞子就说:哥哥,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我今生跟定了哥哥。凤祥说:瑞子,你还小,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怎么就说死呢?
瑞子说: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我?按中国的话说,我是不是残花败柳?
凤祥怒道:不许瞎说!你还小,再说我有家室,将来你一定能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
瑞子说不!就把凤祥拥在怀里。
凤祥推开瑞子,不要这样,不可以这样,你还小!
瑞子的泪成串的滴落,委屈地擂打着凤祥……
瑞子在凤祥的眼里就是个孩子,他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听二老这么一说,当然高兴,自己正在逃亡,再领个小女孩,累赘不说,半路有个闪失那可咋办啊。
凤祥连连点头同意。
瑞子看凤祥铁了心的让她留下来。也理解哥哥的苦楚,说:好吧,我就留下来,哥哥,我的心是属于你的,是留不住的。
凤祥深情地望着二老说:那颗手雷给我拿着吧,万一能用上。回头又拍拍瑞子,说:妹子,你好好听话,哥哥就此别过。
姚桂枝早小心翼翼地摸出了手雷,凤祥仍然披上破棉袄,把手雷揣在贴身的怀里(棉袄破得在里面撕个窟窿),准备上路。
姚桂枝叮嘱凤祥,日后有机会打听着点我的大儿子,叫姚旺,如果有消息,说什么也要告诉我。
凤祥回头拱手道: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后会有期。
姚桂枝应着,哪里哪里。
瑞子一直在旁,待姚桂枝停步,瑞子继续往前送凤祥,泪眼朦胧:大哥,别忘了我,一定来接我……
凤祥顺着小路钻进林中,天渐渐黑了,但还能看见黑黑的人影……
回吧,回吧,瑞子妹妹。
瑞子咬着牙微微点点头。
凤祥往前走一步,突然退后一下,把瑞子闹了一愣。凤祥忙用手划了蓬乱的头发和满是胡茬子的脸。瑞子上前一步问:怎么了?
没什么,蜘蛛网!
是树与树之间结上了蜘蛛网,糊得凤祥满头满脸。
凤祥再次叮嘱瑞子,回去吧,二老掂心着。
嗯。瑞子默默不语眼巴巴地望着凤祥钻进密林深处。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瑞子默默地和姚桂枝回家,过上了中国平民的日子。
凤祥白天藏在草丛、树林。偶尔偷偷溜出去讨些食物,夜里不停脚地行走。一直朝西,在义县境内的一座喇嘛庙外一病不起,成为一倒卧(死人)。凤祥因连日来“打要子”(旧时称感冒),高烧昏迷不省人事。
打喇嘛山山庙里走出一个净院的喇嘛,手持笤帚,在凌晨时刻就看见了凤祥在草丛躺着,他上前一摸凤祥鼻息,尚有生气,忙拖着凤祥到庙殿正堂。
里面走出两个老喇嘛,给凤祥灌药医治,凤祥长出一口气,哼哼两声睁开迷瞪瞪的双眼,才看清眼前一片金黄——那是老喇嘛的黄衣服,那么刺眼。凤祥想动,浑身疼。他警觉地摸摸破棉袄的怀内,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仍顶着他的肚皮,还好,衣服都穿的完好无损。
他无意中抓痒似地把手伸到胸部,触摸到了内衣兜里那皱巴巴的赶羊票心内一惊,怎么生死攸关了还想她?呸!呸!他心里暗骂自己。急忙拱手道:谢谢师傅救命之恩。
阿弥陀佛……
施主想是几日没吃东西了,高烧不退,老衲已派弟子端粥,稍后就来。
端粥的弟子正是早晨拖凤祥进庙宇的,此弟子是才来喇嘛庙的,他也正是姚桂枝的大儿子姚旺。几年前出走参加了抗日队伍,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时期。现任国民党地下组织的组长。这次有特殊任务,准备策动锦州、义县、朝阳一带的土匪山贼弃山离寨投奔正规军——国民党。
如今,形势极为复杂,国民党明着打日本,背地里朝八路军放冷枪。而凤祥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个贫苦的农民,一个逃亡者,由于体力不支,凤祥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姚旺不漏声色,劝凤祥参军。凤祥却没有丝毫动心。他归心似箭,一是想着老母。二是想着二珍。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能再耽搁了。秋过冬来,雪飘飘扬扬的大了。
凤祥辞别各位喇嘛,趁夜赶往家园。多亏庙里人的鞑子草鞋,不至于冻脚。他一路乞讨,不成人形,还好,身体无恙。这一日,踏入朝阳境内,进入努鲁儿虎山脉。山连山,大面积丘陵连成片,俯视眼下,一条大河即将结成白色的冰,那上面一定是积雪,那是大凌河。弯弯曲曲的小河岔,一定有家乡的小河,牦牛河。望远峰,牛河梁在那里翘首,那是老祖宗的圣地。凤祥抱着膀,钻树林,踏草丛,积雪弄湿了鞋和裤脚。但一踏入家乡的土地,他走得很欢,很快。冷风就飘然而去了。他的牙齿打着颤,仍坚持快走。眼看日落西山,凤祥经过了赖歹沟。
啊,这是赖歹沟啊!记起了那个女孩子是赖歹沟的,唉,想她干嘛?
他竭力地不去想,脚下加紧,嗖嗖嗖,快步如飞。蹿过一个沟趟子太阳就隐没了,星星挂满了中天。他摸着糊过了一个营子,寒风呜呜地吹来。终于到了自家的茅草屋。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寒风就是自己的焦躁和冰冷。他叫了几声娘——
又喊了几声二珍——
毫无声息,就是冷风。他气得踹门。正在他踹门的空当,邻居里出来人了,都十分惊讶,凤祥回来了?后院的小偏儿也听到喊声,左右院里的老人都听到了。有人大着胆子问:你是凤祥吗?
是啊!凤祥应道。
呼啦——跑了好几个年轻人。
老年人比较沉稳,又问:凤祥,你不是鬼吧?都说下煤窑砸死了,你咋回来了?
凤祥解释说:我不是鬼,我没死,我妈妈呢?
老人战战兢兢地来到近前:派垃他们早回来信了,塌方砸死了,你没死?
凤祥急得直跺脚:没有啊,我逃出来了,我妈妈呢?
咳!人们看着凤祥急得那样,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他,老人死了。二珍跑到姑姑家去了……
凤祥一听,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啊,啊!妈妈……
咣当一声,昏厥过去……
凤祥听到妈妈病死,二珍又不守孝道跑回姑姑家,一股气愤和痛苦之情冲上脑际,情急之下,昏厥过去。后院邻居小偏儿和众位乡亲忙跑过来,搀起凤祥,又呼喊又掐人中,一顿拍打……凤祥一口闷痰吐出,缓过气来。哭道:妈妈,妈妈……小偏儿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凤祥抬到小偏儿的小黑屋里。小偏儿忙端出了一碗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稀苞谷粥,一勺一勺地喂凤祥。凤祥抢过小勺,撇出去老远。晃荡着乱蓬蓬的头,我不吃,我不吃。大伙安顿完凤祥,都各自退去。当然不能把凤祥抬到自己家了,凤祥的家已经好几天没生火了。小偏儿是个气管炎,整日的嗓子眼儿里像拉风匣,呼呼作响。二十好几了,也没娶上个媳妇。父母在前几年病死,就是一场高烧,很快就剥夺了生命。小偏儿跑出去八十里地的大山外,也没找到大夫。是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走的。母亲临死时还流着忏悔的泪……小偏儿啊,你别怨妈啊……当时,他们得的病,就是传染病,死人飞快,有时一天一个村子死好几口子。
小偏儿妈妈咋这么说呢?小偏儿的气管炎是妈妈一手造成的,她能不悔恨吗?小偏儿小的时候,因为要大葱蘸酱吃,妈妈不让,把小偏儿拍打哭了。小偏儿还是抽泣着吃了大葱蘸酱,从此就做下了痨疾。小偏儿虽然得了痨疾,却经常好鼓捣个枪弄个剑的,也是一个人破罐子破摔惯了。如今凤祥大哥回来了,他却尽心尽力地维护着,谁知大哥还不领他的情。失去亲人的痛,是任何事情也无法代替的。小偏儿勉强安抚凤祥,打来清水洗把脸,凤祥因为长时间劳累睡去了。小偏儿在边上长出一口气。一直到天光大亮,太阳缓缓地钻过干枯的老树丫,冷风呜呜地顺着小偏儿的破黑旧的沾满灰尘的木格子窗,吹进来,吹得赭黄色的窗纸呼搭呼搭地响,凤祥才一激灵醒来。小偏儿一阵风似地跑过来,叫:大哥,你醒了?小偏儿已经熬熟了粥。凤祥一骨碌爬起,一伸懒腰,他的大手臂差点打翻破泥墙上凹进去的里面放着的洋油灯,撂下的时候,突然碰到了硬梆梆的东西,他心里明白:我就搂着它睡了一宿?太危险了?连日来,他每在一处落脚,都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藏于草丛中。今天是到家了,咋地就疏忽了呢?小偏儿!小偏儿——凤祥喊了两声,你去营子外货郎那里买十张黑纸来,我去给妈妈上坟!
小偏儿说,大哥,我们喝碗粥再走!
凤祥说我喝不下,你喝完了就去!我回家一趟!凤祥说着下了地,开了门,冷风嗖地一下,直冲凤祥脑门,他捋捋头,钻进狂风中。凤祥走得急,拐过墙角,口中的白花花的热气扩散着,一会功夫,鼻子底下,两腮的胡须上就挂满了白霜。他紧紧破棉袄,两个手握在一处,来到家门前。看看那个黑色的陈年老锁锁得黑木门绷绷紧,没办法。抬起一只脚,就狠狠地踹!咣咣!咣咣!果然是些破木板,让身材高大的凤祥一顿踹碎了三块,凤祥一低头钻进了院。
他左右看看院里,还是老样子,瞅一眼屋门用木棍别着,就径直去了院子的墙角。那里还有一片死茄子秧,被薅倒了,在地上趴着。他瞅准了,俯下身把茄子秧还有架柴翻开,从怀里掏出铁蛋蛋放在那下面,又撂下秧子,用脚踢踢。搓搓冻手,才安心地回转。这时候,凤祥真是无意识地摸了一下怀里贴胸的口袋,那张赶羊票还在。凤祥心里说,怎么这个东西天天阴魂不散缠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