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黑票的家伙又转溜过来了。她喊住他:“还有票吗?”“只剩最后一张了。”“贱一点卖给我。”“30块,少一分也不行!”“球赛都过去一半儿了……”“髙潮还没来哪,越到后边越值钱。我不找你多要就算够意思!”他铁了心是要赚她这30块钱。坚实有劲的白板牙对着她的喉管,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部:“姐姐,你要不想出钱也好商量……”她甩给他30元钱,堵住那张臭嘴。换回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好不容易穿透一层层人墙,挤到体育场的门口,守门的打量了她半天,又把球票反复看了几遍才放她进去。是嫌她来的太晚了!还是对她这个女球迷格外感到新鲜?
体育场内热力逼人。每个角上都矗立着一根髙大的灯杆,杆头挂着一堆白光炙人的太阳灯,像挑着一嘟噜葡萄。球场上狼烟四起,红绿翻滚。至于红队是谁,绿队是谁,她就不知道了。只见运动员在光线中游动,像一片片会移动的色块。看台则属于不同的光域,灰暗,沉重。她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后边的男人抽抽鼻子,好像是吸她身上的香气。不是偷吸,还敢出声;“嘿,真好闻,这两块钱没白花!”她可不是吃亏的人,这回却忍住了没有还嘴。后面已经有人喊叫着让她快点坐下!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只当是误人了男厕所,她把嘴唇绷得紧紧的,如同自己那漂亮的鞋后跟儿。
球场上一团糨糊,粘糊糊的激昂,令她眼花缭乱却看不明白。自己与看台上的气氛也格格不入,真是花钱买罪受!周围的热气厚得像一堵墙,包围着她,带着一股酸臭味道。有人从嘴里吐出酒气,大概男人们看球赛不喝烈酒是不行的,如同晚上要伺候自己的老婆一样。有人喷吐着发粘的烟火味道。有人打嗝,有人放屁,有人答腔:“呵,庙不大还有卖笛子的。”“大热的天,你光顾自己痛快了,就不想想别人受得了吗?”敢放响屁者,自然不在乎别人的闲话:“好好闭住你们的嘴!我花钱看球还受管制?”死皮赖脸的,张狂可笑的,单纯可爱的,邪恶卑俗的统统都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感。所有的人彼此都十分相似,机械的兴奋,机械的喊叫。一坐到看台上就是见面熟,不认识没关系,也不必打问名姓,一起大吵大骂大说大笑,散场就完了,谁也不认识谁。大家奇怪地沟通了,激烈的吵骂也不会产生仇恨,反而产生了快感。她趁机问身边的人:“今天是谁跟谁踢?”“嘿,你干什么来了?哭了半天还不知是谁死啦!”“你当我真不知道!”她突然提髙了嗓门,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已经被周围人的情绪所感染,也像魔鬼附体,头脑晕晕乎乎。管它谁输谁贏,只管跟着瞎起哄就行了。这里的气味像酒精,能让人醉,让人疯。她似乎也闻到了自己的气味……“嗷!”一声惊呼,山崩地裂,看台一阵抖动。跺脚的、骂街的,有许多人站起来呼喊:
“快点呀,腿肚子抽筋了还是怎么的?整个是他妈的一群大肉蛆!”“这帮混蛋,永远立于不胜之地,无往而不败。”叫喊声给整个球场泼下一阵酸雨。
“咋呼嘛?你小子就会在女的跟前耍贱,把耗子说成大象。你看客队那份儿德性,还能进球?”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一个丑陋矿悍的头颅正对着她,眼睛里蒙着一层凶暴的阴翳,嘴里咬着半截烟卷,猛吸狠吐,给自己找气,给自己顺气,她可一点都不在乎他,她见过各种世面,对男人的进攻她应付得了。她体验着内心的激动,喉头发紧,手指发麻,脊背痒酥酥的。到这儿来的人哪有没有火气的,她冲口回敬那个混蛋:
“你看不出场上的形势?眼睛丢在你老婆的裤裆里了!”“嗷嗷!哑巴吃山芋——闷口啦!”她喊出了第一声粗话,就变成一个地道的足球观众了。浑身热乎乎的十分惬意,毫无顾忌地发泄,真是兴味无穷,她感到自由舒适。尽管座位很挤,坐下后就无法再活动;手脚一动就会碰上前后左右的发热发粘的男人的身体。她的自由不是表面的,是内心的。脸上恢复了精神的生气,眸光狂野而又惶惑,像夜鸟的眼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半死不活的草地。
球与人进飞,光与影绞缠。力的流动,力的燃烧。局势大起大落,胜败出人意料。体育场里凝聚着血红的紧张气氛。足球是个鬼魂,追逐着每个人,不把这些人逼疯不会结束。
“你看教练那个德性,活像我们家的那个老头子。手里存着一万五,给我办喜事只肯拿出六千,像打发要饭的!”“你告诉他,存着钱不花,过两年就成废纸了。”“我他妈的今天也不顺气,替国家办事倒挨了一顿狗屁龇。银行借贷员是个刚上班的丫头片子,就盛气凌人得像找了个外国人做干老。管调节税那小子更厉害,不送东西就不给你办事。”“这个社会,走对了门是爷爷,走错了门就是孙子!”“今天晚上咱们都是爷爷,球场上那帮傻小子才是孙子。哎,孙伙计们,踢好点,让你爷爷乐呵乐呵!”有人心不在球上,只要这气氛,自享其趣,自得其乐,陶醉其中。不强求别人答腔,以自言自语,自喊自笑为最大满足。骂老婆,骂孩子,骂当官的,骂老百姓,骂政治,骂市场,骂天骂地骂自己。体育场变成一个巨大的拔火罐,圆形看台是它的筒壁,被人们心里的火烧红了。人人都有一种燃烧欲,要把自己和这看台一块烧光!她体内郁结的晦气也开始向外扩散,布满全身,如雨伞大开。眼下除去糟蹋钱就数精神失常最时髦了一时髦的疯狂。只有在这个看台上,才有可能给自己单调的生命增加色彩。球场乾坤大,有万千心态。看台是社会的制高点,喝着汽水,抽着押,看破红尘,一场多么丰富激烈的人生!平时的泥人眼下变成了活人,脸生动起来,富于表现力,身上有了棱角,烧着一股生命之火。她也不应该就这么在生活里失掉自己。除去不能出国,她拥有现代人所羡慕的—切,有个能挣大钱的丈夫,有自由最高级的宾馆,饭店,剧院、舞厅,她可以任意去住,去吃,去玩,去乐。她还有时间,一天什么事都可以不干,像电影、小说里所描写的旧社会的阔太太一样。然而阔太太的生活没有让她快乐,多少日子就对自己感到腻味了。她们这些经济造反派的夫人可不像旧社会的阔太太那样受人尊敬,受人羡慕,有牢靠高等的社会地位,有高尚的社交圈子和精神生活。她愿意坐在丈夫的摩托车后面去兜风,如果在一瞬间双双摔死,她一点都不遗憾。她恨丈夫,恨他那对金钱永无止境的渴望,恨他对自己的妻子却没有任何要求,恨围在他身边的和那些任他招之即来的妙龄女郎……有毒药流进了她的血液,嘴里干得难受,仿佛含着一个炸热的辣椒,烧灼着刺激着她的舌头。体育场是一座有着强大生命力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看台上笼罩着黑色的浓烟,冒着火药般焦煳的气味。场地上力的旋舞变成力的恐怖,凶险惊骇,本市足球队的大门频频告急。对方的球员却满场雄风获得满台盛赞。她不再是自己,变成一个无意识无面貌的愤怒的感受体。胆量不再犹豫,大声地跟男人们一样呼叫,她的声音更尖更细更刺耳。这喊叫都唤冋人性的尊严,证明她有独立的人格和魅力。
“咳!”“吁!”“混蛋!”到底叫人家攻进去了。绝望的怒火在球场上空升腾,驱动着数万个肉体在扭动,狂叫扭歪了所有人的脸。从看客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像海涛把体育场淹没了。
她也跟着大家一块大声咒骂,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是骂谁。在喊叫中痛快,在痛快中痛苦。她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藏着这么多深刻的反抗,反抗一切,包括丈夫和自己。体内烧起一股浓烈的大火,这强烈的愤怒却给她带来一种潮涌般的快感。今天谁也没有贏,真正贏的只能是她。她的意识突然膨胀,自己变得无边无际,一霎时超然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常常感到无聊的无聊人,她成了一种主宰。主宰自己,自己的存在,这存在有强大的力量。清醒的发疯才是最完美的幸福。
火山喷发完了,岩浆、灰烬向四面八方流去。火光渐渐熄灭,岩浆也冷却了。城市归于平静,显得疲劳而又满足。足球场是当代社会最好的精神病院。
附记:当年中国女子排球队争夺世界冠军的那个时刻,举国关注,各医院做好一级抢救的准备,以应付众多的突然发作的心脏病人。胜利后民心沸腾,吐气扬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言必称排球。当时我记下一个题目:《一炉冶炼人们灵魂的净火》。如今做出这题目却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