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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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周天

严新要来讲课。提前半个月就轰动了。尤其在知识分子和干部阶层轰动更烈,他们最喜欢谈论大周天小周天、特异功能。说不信是假的,说很信也未必就没有一点保留。文人们哀叹社会多元难以获得轰动效应。其实轰动效应年年有月月有,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国人有不知道严新的吗?海灯法师的髙足,神奇的气功大师。可算当今一大奇人。

我花八元托人买到一张票。据说黑市价格一张票卖到了八十元,能搞到票的还认便宜。买到了票好像就是买到了福买到了寿买到了一条命。举办这次讲座的人发了!体育馆有一万五千个座位,他们至少要卖它两万张票。走廊通道和中间的比赛场地都可以坐人。作家协会穷得叮当响,我们的人为什么就没想起这个好主意?请到严新一个人就全有了……票上印着:“神秘气功特异功能,真人真事实用实效”。

我的家离体育馆不远,吃完午饭稳稳当当地掐着钟点去听课。希望一劳永逸地治好自己的肠溃疡。

体育馆门外排着长队等待人场。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躺在担架上带着救急的氧气瓶,有的被亲人背着、扶着。这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朝圣。我的病很轻,如果不是这几年活得在意了,肠子好几米长某个部位有一点溃疡根本就算不得是病。我暂时退到一边,让病重的人先进。

没想到严新很准时,等我进去他已经开讲了。大厅里很安静,安静得有点瘆人,带着一股坟墓般的死寂。两万人等于零。只有严新的声音在这个塞得满满的又是空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回荡。他的声音并不浑厚洪亮,却像上帝的声音一我也不知上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它有一种震慑力,有一种奇特的感化力量,仿佛能领导着宇宙万物。大厅里有教堂般的肃穆。这气氛比当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更虔诚。真有点邪门儿,大厅里像个恐怖的停尸房,谁咳嗽一声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规模的诈尸。

严新谈笑间把两万多具生龙活虎的病病歪歪的肉体变成了一种神秘的气流,悠悠荡荡;看不见,摸不到。人活一口气,叫你没法不信。两万个心灵在紧张地等候那庄严时刻的来临,可观照自己的魂灵,能考察自己五脏六腑的病灶,一瞬间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我仿佛看到无数臆想的彩片在空中飞旋聚结,幻化出光怪陆离的图形,这是每个人心里最美妙的憧憬。两万多条伸直的脊背,两万多双微闭的眼睛,两万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灵魂出窍的躯体。

看不出气功大师有仙风神韵,并不红光满面,也没有飘逸的鹤发长须。一个很普通的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瘦一点,看上去很年轻。也许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在他身后坐着许多本市的头面人物,挤满了庞大的主席台。离严新愈近,得风气之先,受益最大。看来今天全市的机关都得关门,大学停课,研究单位一律研究大小周天、阴阳八卦。当这些头头自己在作报告的时候,如果听者也这样踊跃会场也这样安静就好了。

“现在不是桂树开花的时节,但大家立刻就能闻到桂花香味儿。这香气可以通经络,改变环境卫生,有助于大家安神人静,更容易接收气功信息。”体育馆里果然充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

真是神了。这得调来多少桂花树,才能让香气弥漫整个体育馆?

“微微低头,下颌内收,全身放松,要自然。现在开始打通小周天的三关,引气到腰椎下面的尾骶关,往上领气,过夹脊关。再往上走,到达玉枕关……”我也按照严新的教导摆好练功的姿势。很快就感到身上发热,灵魂蠢蠢欲动,似乎真有气流在身体里乱蹿。

“……不要紧张,不要怕别人笑话,想动就动,想晃就晃,想吐就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控制。有人开始出汗,有人想睡觉,都没有关系。”一片死气的体育馆里开始变活。像旋风卷过庄稼地,一倒一片且没有规则。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哭天抹泪的,嘻嘻痴笑的,千奇白怪。却没有人发笑,只觉得神圣不由自己,像精灵附体,魔法无边。

我旁边有个人晃动激烈,嘴里还发出哼哼呀呀地怪叫。像牙疼像念经,干扰我集中意念运气发功。他发功这么快也引起我的好奇。这好奇心战胜了我学气功的决心,睁开眼扭过头去看他怎样发功。看这一眼不要紧,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那点气感一下子顺着脚心跑光了。职业的敏感破坏了气功的磁场,从恬静虚幻的境界登时又掉回现实的地面上。那小子神头鬼脑,却人模狗样地穿着考究的西装,系着花领带。藏污纳垢的长发,肮脏而邪气的脸,虽挤在知识分子堆里也给人以小人得势和暴发户的印象。他两眼灼灼如贼一边作出发功的怪样,一边东瞅西瞧。我跟着他的眼光发现他只盯三样东西:女人,书包和口袋。

我想他在练习大搬运。气功学里叫递接术。

他的神态让我愈看愈像狼。下巴前伸,长毛抖动。坏了,我有了这个发现再环视体育馆大厅,一阵毛骨悚然。看谁都像动物。有夂的在场地上扭来弯去如蟒蛇。有的像耗子蹿来蹿去。主席台上一个纟光光的尖脑袋像鲨鱼头。白发飘飘的学者成了一只老山羊。狮子、狐狸、蜘蛛、蜈蚣、狗、外国鸡、野猪、杧牛……无奇不有。邪恶的想像力使我眼花缭乱,恐怖万状。一定是我走火人魔了。大叫一声离开看台,跳到体育馆中央的比赛场地上。

场地上如群魔乱舞。打滚儿的,翻跟头的,撒欢的,睡觉的。有的闭着眼似是真发功。也有不少坏小子,成心起哄凑热闹,借机狂欢。这儿蹭一下,那儿撞一头,专在女人身边假装疯魔撒泼打滚儿。

真的发生了奇迹,坐轮椅来的那个人甩开轮椅自己走到主席台跟前,向着气功大师三鞠躬。

躺在担架上的据说是什么大学的教授也坐了起来。

人们动作得更邪乎了。体育馆也开始发功。

“去年夏天我去东北讲课。有个身患急性白血病住院的副研究员,由他爱人代替他来听讲,一边听一边为他传递信号。当时就导致那位在医院住院的血癌患者全血明显上升。他本来病情严重,全血下降,没有有效的措施能治疗。通过半天的气功信息试验,第二天一化验,全血上升,白血球由2100上升到5800,正常了。血小板由8万多上升到12万多,也正常了。不久这个副研究员就出院了,现在情况相当好,全血正常。现场听讲获得明显疗效的例子更多。有位老太太骨折后来听课,当时就觉得不疼了,下地做家务,恢复了正常功能。拍片子检査,已形成骨痂,骨伤痊愈。”听讲的人更加目眩神驰。家里有病人的急切往回“发送”气功大师的信息。这“发送”很简单,只要耳朵听着大师的话,心里想着亲人的病就行了。关键在于听讲者和病人的心诚不诚、信不信、专不专。有的想出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的好办法,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严大夫的气功百验百灵。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和我的亲属来听课的,我们所只搞到一张票,推举我这个老病号做代表,其余的人在所里等着接受信息。张工严重胃下垂,刘总多年肝硬化怕是要恶变,胡工嗓子失音却找不出毛病同办公室的人一听他说话就替他着急一个个快得耳癌了,杜工从四十岁就失去了性机能……”“士英,你在想着我吗?在想这体育馆的气功报告吗?好好躺着,一定不要急躁。对治好你的病我充满信心。今天下午你间接地听课,我录了音,明天你亲自听。人家都说听录音也有反应。以后每天听一次,何愁病不好。严新说了,不能怀疑,不能拒绝他的信息,你相信自己能好就一定会好。别再想学校的事,想那些烦人的事。我在这里碰到许多熟人,理论界的精英都来了,人家都看透了。气功兴,国运盛。你何必瞎操心。”我被感动。也想大声呼喊几句,坐在这个体育馆的场地上能看到整个时代。请气功大师拯救病了的知识分子,病了的中国人,病了的……体育馆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帮起哄叫号、撒泼打滚儿的家伙也老实了,大搬运暂时停止,装作规规矩矩在听课的样子。小声传递着一个意外的消息:

“坏了,警察包围了体育馆!”“要坏事,我们出不去了!”我向场外望去,每个出口处果然都有警察把守。想必是刚才的群魔乱舞惊动了公安局,怕出事。

两万多人在警察的保卫下继续听严新的气功报告。再有发功者也比较优雅秀气了。

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钱包还在,大搬运者还没有来得及光顾。便安心继续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