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大拆大建了半个多世纪,现在还在大拆大建,往好里说是某些官员想在自己就任时大有作为,把能看得见、抓得住的好事大事都做完,不给后人留下一点空间,企图有口皆碑、功德圆满地被载人史册。结果是拆了建、建了拆,不管出于多么美好的意愿,都千万别毁了城市的文脉。拆房子容易,建几栋新房子也不难,破坏了一个城市的文脉想要再接起来可就难了。正如“文化大革命”砍断了中国人的道德根脉,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这道德的根脉又接得怎么样呢?
居住在湖北恩施五峰山革命烈士陵园附近的居民,投书《楚天都市报》说,现在的情侣们竟把陵园当做幽会的场所,或嬉戏于烈士的墓穴之间,或在树木、阶石乃至墓碑、墓穴上乱刻什么“某某爱你一万年”之类的昏话,或公然坐在烈士墓碑上谈情说爱、拥抱接吻……这,真是成何体统!
可话又说回来,现代城市越建越大,房子越建越多,围墙和栏杆越来越多,保安也越来越多,唯独供情人们活动的亲密空间却越来越小。你叫那些动情的滥情的憋不住熬不住的热恋或乱恋中的男女,到哪儿去亲热?有亲热才好散热,倘若热度一天天在增高,却无处发散,岂不要出事?
膨胀的都市也膨胀起人们的欲望,包括情欲,格外炽盛,恨不得一步到位,神鬼不怕。而陵园这种地方恰好十分清静,私密性好,若有树木遮挡或靠山临水就更妙。说实话,现在要找这种地方恐怕也只有去陵园了……天津当然也有烈士陵园,就建在全市最大的公园——水上公园的里边,或者说是水上公园建在了烈士陵园的里边。后来在烈士陵园旁边又建起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纪念馆。去年的天津啤酒节就在水上公园靠近烈士陵园的一侧举行,啤酒节嘛,自然要喝酒,按国人的习惯喝酒还须有下酒菜,这就要爆炒、油炸、醋熘、烧烤等等。
每天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台子在花草树木中间摆着流水般的宴席,烟熏火燎,大吃大喝,喝多了就大喊大叫、大闹大笑。各商家为了吸引顾客,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搭起舞台,请来各种档次的演出队,那真叫唱对台戏:你冲着我吼,我冲着你喊,敲当面锣,打对面鼓,比着看谁的声势大,谁能吸引更多的人。摇滚乐砸得地动山摇,“美女野兽组合”唱得鬼哭狼嚎,又正赶在三伏盛夏,台上三点式,游客薄露透,台上疯唱,游客跟着哼哼,台上疯跳,游客跟着跺脚,越到晚上越热闹,每天都闹到下半夜。
应该说啤酒节办得非常成功,我曾询问过一个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他说每夭至少能卖出一万串。若五角钱一串,一天就是五千元!商家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收益,老百姓过了半个月的狂欢节,只是有点搅扰周总理夫妇和先烈们。倘他们泉下有知却未必会怪罪,老百姓的曰子过好了不也是他们的遗愿吗?
现代城市生活无论多么节奏紧张、竞争激烈,人的天性中爱热闹的因子还不至于都丢光,生活不能天天凑热闹,可也不能全无热闹。没有热闹生活就会死气沉沉、缺少活力,该热闹的热闹一下,能给城市人的生活增添乐趣、焕发生机。所以,城市里不能没有供老百姓免费热闹的地方。你没有这样的地方,老百姓就会开辟出这样的地方。
海河流经天津市中心一段的西侧,紧靠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边上从早到晚都坐满了人,下棋的、打牌的、拉胡琴的、唱戏的、举着牌子找工作的、或坐或站看热闹的……中心广场大草坪上的动物雕塑,也常被玩耍的孩子们毁坏。北运河边上的滦水园微缩景观,更是屡遭破坏……这是为什么呢?
恐怕跟能供人们热闹的场地太少了有关。因为人们要寻找热闹的劲头是限制不住的,特别是现在城里闲人很多,下岗的多,退休的多,老人孩子多,这么多天天都没事干的人,你叫他们去哪儿待着呀?
但也有人想出了绝招,在草坪上面十字交叉地拉上铁丝网。本来是美化环境的草坪,却让人感到不那么美,甚至不舒服,容易联想到战争年代的封锁线、地雷阵、敌占区,产生恐怖和厌恶心理。所以越是新区,越是好地方,越缺少人气,到处都悬挂着“禁止入内,违者必罚”的大牌子。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城市建那么大、弄那么洋气,到底干什么用呢?说白了城市不就是住人的吗?就该照顾到居民的兴趣和需求,让人感到居住的方便、实用和快乐。
这让人想到早在1857年,曼哈顿还没有塞满摩天大楼和小汽车,美国的园林建筑师奥姆斯特德就预见到纽约人将来需要在市中心有个休息的地方,于是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修建了阔大的中央公园。公园建成后奥姆斯特德特意在纽约各地张贴示意图,指明去公园的路径和方向,鼓励穷人和病人到公园去,无论贫富都可以在里面游玩,公园里的草地不会让任何人有受歧视的感觉,在中央公园每个人都受欢迎。以后的事实也证明,每个纽约人或去纽约的人,都愿意去中央公园里走走看看。奥姆斯特德成功的将风景变为城市建筑,纽约中央公园也成了城市建设的经典。
城市生活无非就是三大块:商场、情场、官场。佛说世界是有情世间,城市就该有情,环境也要有情,建筑更应该有情。
最早我对发达的印象是来自公路:美国的车队如长长的游龙,开着大音量的音响,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金发女郎驾着敞篷跑车,有时会探出半个身子嬉笑、喊叫,长发和裙裾随着汽车一同飞扬。
据说在二战时期,欧洲的许多机场被炸毁,记不得是哪一方曾利用高速公路起降战斗机。这令我无法不羡慕发达国家的公路,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宽阔得足以能够当飞机场用。
后来我有机会可以去欧美看看,便抱着很大的兴趣要看他们的公路飞机场。一见之下倒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宽阔,比如欧洲,出了:城市大多也只有双车道,中间一条白线,有些非干线甚至只有一个;车道。但车速很快,也很少塞车或发生交通事故。
与他们相比,我们的通天大道可以说是飞机场连着飞机场,穿过这条飞机跑道又登上另一条飞机跑道,可谓遍地飞机场。以在我:国最先拥有高速公路的天津为例,从市区到塘沽不过百八十里的路程,除去原有的可双行的铁路外,还有两条高速公路、一条跟高速公路同样宽阔的一级公路、一条轻轨火车道……让有汽车的人感到太痛快了,只要有钱买油就可劲地跑吧。
即便是步行者或骑自行车的人,看着一条条飞机场般的大跑道,心里也痛快,只觉得眼前一片空阔、敞亮。因为路两旁没有碍眼的东西了,原先的老树在修路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移走,更多的是被砍掉了,清一色都是刚刚栽上的小树苗或花草。但是这种看着痛快的飞机场,走起来却有点麻烦,绕个路口就得半里地。有些飞机场还没有自行车道,缺乏“碰瓷”勇气的自行车族,如今上路就要多留点神了。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是汽车社会,谁能拉动经济,自然就要优先照顾谁的方便。
高速公路网络化的巨大作用是无须怀疑的,“要想富,先修路”嘛,这个道理连农村的小孩子都倒背如流。现代人眼界大了,心胸大了,志向大了,于是需要大的空间施展大的抱负:城市要大,楼房要大,轿车要大,广场和停车场要大,道路更要宽大,而且越宽越不嫌宽。所以,当下任何一个城市都正在跟路玩命儿,像打地道战,横截竖挡,尘土飞扬……这我就不懂了,西方发达国家的高速公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也不再加宽绷直,怎么能载得动如此发达的经济需求呢?现在的飞机也都变大了,万一战争需要还能再拿它当跑道使用吗?
有一年在剑桥,我有机会去拜访我的英文小说集的主编白霞,她的先生詹姆斯.莫里斯是1996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多次来中国讲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跑过不少地方,对中国的情况相当熟悉,于是我就向他提出了上面那些关于公路的疑问。他反问我乘车从英格兰到苏格兰,兜了这么一大圈感觉如何?我承认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公路,说实话他们的公路跟我们比差了一个档次。倒是他们的田野,看上去太漂亮了,既无太髙的山,也没有太平的地,略呈起伏,绿野开阔,色泽油油。或一大块四四方方的墨绿中镶嵌着一片整整齐齐的金黄,或一片墨绿连接着一片金黄,金黄的是菜花,墨绿的是草场,难得看见庄稼。英国人像是用植物在编织地毯,打扮自己的田野,真不知道他们不种粮食吃什么?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莫里斯说,英国的工业确曾长期居世界首位,进人20世纪开始衰落,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造船、煤炭、棉纺等工业急剧萎缩。
近几十年,在汽车、飞机、化学、电子、石油精炼等工业项目上,又遭到来自美国、日本和其他西欧国家的竞争,发展艰难而缓慢。目前在国际上能打得响的是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还有一部分高科技产业,如光电子技术等,大约占到国家总产值的30%左右。但现代英国的主要经济收人是服务业,特别是金融服务业。伦敦是欧洲的金融中心,伦敦的证券交易市场在世界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听着英国权威经济学家的讲解,我似有所悟,现在发达国家赚钱就像变魔术一样,你看着他们成天像什么事都不干,却把大钱赚到手了。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要想富,先修路”的阶段,不再靠汽车载着集装箱在公路上多拉快跑,把挺好的路面轧个稀巴烂。其实,这个道理中国古人也早就说过,靠卖大力气只能挣小钱,靠技术只能挣中等的钱,靠钱挣钱才能发大财。“靠钱挣钱”——不就是“金融服务”、“证券交易”吗?因此他们公路的负担也相对比较轻,当然也跟管理有序不无关系。
如今在中国大地上行进,给人印象最强烈的就是髙速公路,傻大黑粗,纵横交错,高出地面一大块,横躺竖卧地带着一股霸气。这经常让人怀念过去的乡间小路,那同样也完全网络化了,像毛细血管一样铺遍中国大地,土地利用率极高。那时人们下地、贩货都推着独轮车,轻便实用,没有污染。小农经济时代的农具,自然适应不了现在的大生产,所以都改成了汽车和拖拉机,这就不能不大量地毁地修道。像川西平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土地,也正在被混凝土覆盖。
问题是我们该怎样掌握这个度,尽量毁最少的地也能达到同等的效果。我忘不了,去年在报纸上读到国土资源部发布的通报时,所受到的震动和冲击,或许因为我是农村人的缘故,对土地过于敏感。通报说,中国人均占有耕地在世界上排位本来就很靠后,总的耕地面积巳经降至专家们公认的18亿亩的警戒线。可在近年来的城市化和公路化运动中,却仍旧毫无节制地大量侵占耕地,致使全国的耕地面积仍在急剧减少:
1999年全国耕地面积减少650万亩;
2000年减少1500万亩;
2002年这个数字变成2500万亩;
2003年是38016.61万亩。
这个数字不知到什么时候能够停止或缩小?若是按这样的速度继续递减下去,我看爱赶时髦的中国人就无须再人为地减肥了。
我们耳熟能详的治国方略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因为我们有13亿人口,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养活自己,世界就再也没有别的国家能让我们填饱肚子。在眼前的利益驱动下,不能不警惕某些进步中所包含着危险,不能走极端和一窝蜂。
其实,中国古人修路是有经验的,好像从舜帝开始建城就要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各有一门,开四方之门,纳八方来客,广阔视野,便利进出。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打开城门是笔直的大道,能容得下100名骑兵并排着跑下去,可以跑三天不变队形……但现代城市至少有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塞车的问题却并未彻底解决,有时还更严重了。因为大家都以为路修宽了,可以随便跑了,没想到前边修后边坏,或前边铺后边挖,修路的自管修1路,在路上挖沟的还自管挖沟,大家都是吃路的,你修路有钱赚,我^挖路照样也赚钱……谁能真正说得清城市的效率到底提髙了多少?
有些是管理的问题。如果城市继续无节制地膨胀,汽车继续无节制地膨胀,而交通管理又跟不上,光靠修路就能万事大吉吗?终不能把城市都变成路吧?眼下在上下班的时候,许多城市从高空看下去,就很像停车场。
现在城市里最娇贵的东西是什么?答曰:草。不信可到任何一个现代住宅小区里去看,越是豪华的富人聚集区,或是标榜什么“美国风情”、“欧洲格调”的小区,都在中央的脸面部位——即整个住宅区最好的地方,不建房子不修广场,像捧着珍珠宝贝似的养护一块草坪。
既然富贵体现在草上,有钱的必须要养草,没钱的也都想有钱,就更得养草。有钱的养好草,如美国草、澳洲草、加拿大草等等(真是邪门儿,国家要是发达了连草也髙贵),没钱的就养点本地草或野草。因此,看一个城市,根据草的状态就能判断出哪儿是高级地段,哪儿是平民区。
过去我上班经常路过的一片居民区,现在就出现了“斗草”的景观。第一期工程先拆掉了几千户老房子,建成一个新式小区,自然也少不了弄上一块装门面的草坪。第二期工程却出了变故,老房子拆掉后就停下来,不知是开发商出事了还是筹集不到资金,将一片空地一撂两三年没人管,于是便长成一大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蓑草、芦草、稗草、鼠尾草、蕙菜、艾蒿、野青麻等等。
过去这儿几十年甚或上百年都住着人,怎么人一走草就疯了?这些野草籽和野菜籽又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它们有土就能自生并随风而长?还是原本就埋伏在房子底下,只要上面没有东西压迫,就会破土发芽,争相往高里拔节,往四下里伸枝?它们长势凶猛而密集,有缝就钻,有空就占,探头扒脑、横七竖八地越过栏杆侵占到新式小区的草坪上面。
而有专人看管,并定时浇水、修剪的小区草坪,竟长得癞癩疤疤、半死不活,有的地方绿,有的地方黄,还有的地方草已经枯死或快要死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灰秃。我每次从那儿经过都要驻足看上一会儿,总觉得这两种不同的草势很有意思,好像要告诉人们一点什么……有一次分明听到了两种草在对话。
小区草坪上的洋草已经奄奄一息,气喘吁吁地跟野草交涉:“老野,你们是不是太霸道了,从上面遮住了阳光,在旁边挡住了流通的空气,从地下吸走了我们的养分,还叫我们活吗?”
野草哈哈大笑:“洋小姐,看你病得不轻我过来看看你,怎么不懂好歹?阳光、空气是大家的,取之不尽,怎么能说是我夺了你的?我除了阳光、空气什么都没有,看看你得到的是什么待遇,有几千户人家天天呵护着你,直恨不得把你顶在头上、搂在怀里,就差给你浇牛奶、喷维生素了,可瞧你长得这份德行,对得起谁呀?是水土不服、还是被娇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