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峨岭机场降落时已是下午。裴子鸿叫了一辆的士直奔市里。
他内心里忐忑不已。
如果不是功利目的如此明确,他可能还坦然一些,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诱惑力如此巨大的功利目的,他还会有心思和勇气去叩开那扇已经关闭了二十几年的门扉吗?二十几年的光阴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记是不难想像的,何况是对一个生活远非如意的女人。很可能这次见面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要以一直存在于你心灵深处的那个美丽的倩影的彻底破灭为代价,也许还要搭上她对你刚刚产生的宽恕和谅解……
车窗外闪过峨岭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市容。这座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山城近年来的变化令人目眩,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整个城市俨然成了一个塔吊林立的巨大工地,有点儿像他当年刚到特区时见到的情形。
他取出魏彤给沈郁芳的信,让司机直接开到信上的地点。打铁街,他记忆中是一个五金市场,大约也是峨岭市唯一还看得到老式铁匠炉的地方,很有点儿特色的。但他对里面还藏有个机械局职工俱乐部却毫无印像。魏彤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不过他暂时不想打,想先看看她每天来往出入的环境。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情愫。
下车后他才发现横在自己面前的是长长的一道围墙,打铁街的街口给封了,只留下一个施工通道,透过通道看去,整个打铁街已变成一片瓦砾。他怅然若失地向一位正在干活的民工打听,才知道这一片已经折迁两三个月了,他又怀着一丝侥幸想打听那个俱乐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得到的是一句绝对不错的回答:反正不出峨岭市嘛!
这时一辆大型翻斗车摇摇摆摆地从里面驶了出来,那位民工立即不客气地将他吆喝开了。
他决定打电话到机械局查询。
“沈郁芳在家病休。”对方回答。
“她病了?”
“对,脑溢血。”
“什么?”他的音量陡然超过对方。
“脑溢血,已经瘫了差不多半年了。”
对方还算耐烦地告诉了他沈郁芳的住址。
裴子鸿在大街上茫然无措地挪动着脚步,眼前一阵阵发黑。看来魏彤也并不十分了解她的近况。那么你还去看她吗?……先前的犹豫愈加重了:二十几年都在不相往来中过去了,偏偏在这种时候打上门去,她会把你看成是在念一个老同学老朋友乃至一个初恋情人的旧情吗?不,她会认为你是在对她当年的拒绝进行报复,是有意来对她表示“同情”,是来看她的下场的!他太了解这个极要强又极敏感的女子了。如果她的处境比你强,你去看她,甚至有求于她,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了,因为那乃是你的一种主动求和,一种示好,一种忏悔,而她帮助你便成了一种恩赐……既然你不可能去向一个重病之人求告什么,你也就不应该去看她。这对双方都绝对是明智的!
决定不去,那么今天晚上就应该及时离开峨岭回乌蒙……当裴子鸿念及这一点时,刚呈坚定状的脚步又动摇了。这一走,也许这辈子就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市侩太无人情味了一点?你应该承认魏彤的那番话是击中了你的灵魂的!那么当她--一个你曾爱过并且事实上是因你而不幸了一辈子的女人再次身遭厄运时,你能够再次昧着良心掩目而过吗?何况人家对你当年的自私和怯懦已经表示原谅了。哪怕就是为了这一点,你也应该去看看人家!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临江路上那幢灰砖宿舍,上到三楼,来到左边倒数第一扇门前。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响动。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通江银耳,一股临场情怯的感觉倏然升起。有这个必要吗?……他再次问自己。
楼道那边蹦出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拎着提包的老太太。
“找哪个?”小男孩似乎警惕性颇高地望着他。
他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先冲小男孩笑笑,然后目光平和地望着老太太:“请问这家是姓沈吗?”
“是啦是啦,要敲重一点儿。”老太太说着就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
里面立即传出问话声:“哪一位?”
“有客!”老太太叫了一声,然后没容他道谢,便牵着小男孩走了。
门开了,一个显然是小保姆的女孩子探头问了问,确信是找对了,方才让他进了屋。
这是一套还算宽敞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里面的摆设虽不华丽,却也雅致不俗,有一种温馨的舒适感。这与他进门前的想像多少有些不一样。
“是谁呀?”里屋传出问话声。尽管有些喑哑,他还是立即就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他的身子不由得悸动了一下,随之便火烧火燎地发起热来,两条腿也像被定住一般地不会动了。
不知是他的迟疑使里面的病人产生了某种敏感,还是世界上真有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总之当里面再次发出问询时,他分明感觉到了那话音里所带着的几乎是出自生命本能的颤栗……在这颤栗的余音中,他忽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自信和镇静,在小保姆的带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立即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但当两人的目光相对时却谁都没有闪避,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着、对视着,仿佛都要看到对方的灵魂的最深处去……
小保姆大约看出了一点儿什么,借口烧水泡茶退出去了。
“坐吧,这儿坐。”沈郁芳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
“好,好。”裴子鸿答应着,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乱糟糟的没个收拾。”
“哪里呀,挺清爽的。”
当裴子鸿终于从面前这个瘫痪在床上的妇人的浮肿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当年那个他至今未能忘怀的“窈窕淑女”的影子时,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但仅仅是一瞬而已,很快这种激情便被一种沉重得多的失落感取代了,继而这种失落感又变成了一种弥漫于整个身心的悲哀虚无感……人一辈子忙忙碌碌、争争斗斗到底为了什么?今天你这样看着她,明天就轮着人家这样看你了!
“魏彤来电话,说你要来看我,真难为情死了……”沈郁芳的声音使他从怅惘中回到了眼前,“怎么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怎么说呢?”他艰涩地笑道,“老话一句: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好,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坏吧。你呢?”
“那我可就是比想像的还要好,也比想像的还要坏吧!”沈郁芳似乎笑得比他轻松。
他没想到她还能这样说话,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低落的情绪似乎受了些许刺激。“能具体一点儿吗?”他问。他真的想听到一点儿什么关于她的好事情。
“很简单,在事业上或者说在工作上,我得到了比的想像中还要大的慰藉,但在个人生活中却是彻底的失败,惨败……”沈郁芳的神情平和而坦然,似乎丝毫也没有要对这种严酷的“盖棺定论”隐瞒和掩饰什么的意思,看得出来,她已不是第一次对人说这种话。
屋里并不热,细密的汗珠却无法遏止地从裴子鸿的背心和额头上冒了出来。你敢于这样坦诚地评价自己吗?……他在心头问自己,此时此刻,难道你不比她更虚弱、更可悲吗?
“哦,这是魏彤带给你的东西。”裴子鸿收住涌动的心潮,及时地改变了话题。他将信和一包礼物递到沈郁芳面前。沈郁芳用左手像征性地接了接,请他放在床头柜上。
“右边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左边好一点。”她抚着自己的右臂。
“慢慢锻炼,会好起来的。”裴子鸿安慰道,接着讲了他和魏彤在特区邂逅的情况。沈郁芳听了沉吟着说:
“魏彤我过去一直有些怕他,可能是对当年搞武斗的那个凶劲印像太深了。后来熟了,才发现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讲义气,也很会关心人。”
“是的,这次他还帮了我一个忙。”
“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是吗?”
“你看像吗?”
“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可惜我生来就没有出将入相的命。”
裴子鸿简单地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和目下的境况,听得沈郁芳时而瞠目时而皱眉,末了带点儿焦忧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魏彤去的时间不长,听说都很像个样子了呀!不过他跟你不大一样,什么人都敢接触,什么事都敢做,听说他跟那儿的红道黑道都混得很熟,逍遥得很呢。其实你的脑瓜子远比他管用,是不是太规矩了点儿?或者没碰上好的机遇?”
“说不清楚……”
“要不就是少点儿魄力?”
“也许都被你说着了。”
裴子鸿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这么快就谈起做生意的事情来了,刚才还弥漫于心的怅惘迅疾地被一种现实得多的巨大诱惑所取代--这无疑是个一试运气的绝好机会!只是它来得过于快了一点,使他感到有点难以启口。
“我是信口开河,你不要介意呀。”沈郁芳却全然不知他的心思,将话又挽了回去,“我晓得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个个都发财,哪有那么多财来发呀!有胆量下海就相当难得了,我就只有一辈子安分守己的命。不过我的命还不算最孬的。你还记得赵凡吗?就是宣传队那个敲扬琴的,前年暑假想起了,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到西双版纳旅游,不料半路翻车,父女双亡,爱人也气疯了;还有曾欣,就是运动初期跑上台去为校长辩护被戴上保皇派的帽子游街那个女生,前不久也死了,得的一种怪病……毕业照片上整整齐齐的,现在已是一片凋零。走运的也有几个,伍大头,晓得吧,当年最瘟不愣吞的一个,现在已是美国俄亥俄州大学的教授了,去年回来了一趟,市长亲自接风,我也被叫去当陪客吃了顿饭。其实当年彼此并没有什么交往,也不知道他怎么还记得我。”
“这不奇怪嘛,当时你我这些人都算知名人士呵。特别是你,全校谁不知道?”
“也就是在宣传队蹦跳过一阵罢了,当时年轻,只图好玩。”沈郁芳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显然是因为有人特别是他仍记得她的当年而兴奋了。
两个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当年的许多轶闻趣事上,谈得兴味盎然,但却始终回避着他们之间的事情,直到小保姆进来请示晚饭怎么开,裴子鸿才想到自己该走了。
“你打算在峨岭待几天?”沈郁芳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眷念和挽留之意,“如果有空,明天再来坐坐吧,再怎么也得招待你吃顿饭吧!明天上午我妹妹要来,让她帮忙抄办一下。”
“你妹妹?”裴子鸿装得很自然。
“她在工行上班。说定了,你明天来!她做的菜绝对是宴会水平。她还有个女儿明天也要来--对啦,你一定要来看看,真是漂亮极了漂亮极了的一个小美人儿,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东方小秀兰.邓波儿!”
“这么说,我还真是非来不可啦。”
以往裴子鸿每次来峨岭都是住在市中区的轻纺招待所,图个进出方便。不想这几天整个招待所都让会议包了,他只得在附近一家私人小旅馆要了个单间住下。晚饭后无事,一个人上街胡乱转了一圈,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回到旅馆,打算看会儿书睡觉。
他闩上门,刚靠在床上拿出随身带的一本杂志,就听见有人敲门。
“谁?”他问。
“我,旅馆老板。”外面答道。
“什么事儿?”
“问个事儿……”
他不大乐意地起身开了门,一个梳大背头的汉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老师,想不想宵夜?”
“哦,谢谢,没这个习惯。”他说着就要关门,不料大背头却一步跨了进来:
“走南闯北的人会没这个习惯呵?我们这儿的宵夜有特色哟,花钱不多,包你满意!”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这个习惯。”
“老师,不瞒你说,有刚出水的红嘴鲤鱼……”
看着大背头诡谲地眨动不停的眼睛,他豁然明白遇到了什么买卖,一时竟有点儿耳热心跳起来。“不不,不要。”他将大背头轻轻推出门外,慌忙不迭地关上门,仿佛只要再拖延片刻就无法关上它似的。关上门后他并没有马上缩回床上去,却情不自禁地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看见大背头打了个手势,从对面房间里即刻走出一个摩登女郎来,满面不悦地与大背头嘀咕了两句什么便头一低,转身下楼去了,半透明的丝裙里,丰腴的身子清晰可见。
这个诱惑很快就被他淡化了。在沿海那种卖春女云集的地方,他也从未染指此道,怕得病,怕坏了名声,但更主要的,就像末代皇帝溥义当年在天津当寓公时日思夜梦的就是要复僻大清基业而疏于女色一样,这些年来急于成功发财的渴求,也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他这方面的欲望,就是对华露也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一种需求。他于是又上床看书,未久便两眼粘涩,睡意来袭,遂关灯就寝。谁料刚迷迷糊糊地入得梦乡,又传来敲门声。
“搞什么名堂嘛!”他大光其火。从未见过这种扰客的旅馆。
“对不起,有事情。”外面的语调不失客气,但却有一种非照办不可的气势。
“什么事明天说不可以吗!”
“不行,快开门吧。”
他跳下床,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大背头恭候在门外:
“对不起,刚才来了个病人,需要住单间,请老师委屈一下换个房间吧。”
“什么什么,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房间?”他气懵了。
“我们这里还就是老师这间合适些,劳烦劳烦。”
“我要不同意呢?”
“我想老师不至于吧。好,快帮老师收拾东西。”大背头话音才落,一个女招待已经进了门,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洗漱用具等一应物品都拿了,说声:“换到楼下四号房五床。”便急急地出了门。
“喂,你们这种做法不对哟!”他面红耳赤地抗议道,活像遭了绑架一般。
“你实在想不通也可以退房嘛!”大背头失去了耐性,皱眉斜眼地回道,然后一甩手走了。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女招待又回来将床上的被子叠好,床单拉抻抚平,枕头打松放正,暖瓶茶杯什么的都按规矩重新摆好,最后将他脚上的拖鞋取下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前,然后请他出门,将门带上。
裴子鸿一肚子气地下楼退钱换票来到四号房间,刚进门便被一股浓烈的脚臭味呛得往后一仰,屏住呼吸细看时,只见挤挤挨挨的五张床上已经睡着四个人,鼾声起伏,如雷灌耳。他进去把窗户全部打开,又开了电扇一阵猛吹,然后才在那张空床上坐了下来。床单上满是可疑的污迹,被子掀开便是一股怪味,不知已有多少时日没有换洗了,难怪那几位皆合衣而睡,连袜子都不脱。他也只好如法泡炮制,囫囵躺倒在床上,打算凑合着熬过这倒霉的一夜。